【流年】梦入江南烟水路（散文）
一
秋到江南，丘陵上一片灿烂。红枫、银杏、火炬树、漆树、盐肤木、黄连木、黄栌、乌桕，红的艳红，黄的金黄。水边、溪畔，翠竹摇曳，芦花银白，粉墙黛瓦的村落，就隐现在这斑斓色彩里，宛若一幅写意的山水画。
湖沼湿地、池塘边和河滩上，长满粉红、浅黄、淡紫等各色野花，它们在绿草丛中随着微风跳荡。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早晨，蓝天白云下，天气是透心的凉爽，到处桂花香。我抬眼远望，一群水鸟儿正不声不响地在水面和天际间翻飞。
驾一叶扁舟，喊上三、五好友，惬意地来一次江南运河游。朋友，你想过这是多么美丽的行程吗？我知道，在国庆长假里，你现在正挤在车站、机场，堵在高速公路上，可是你想到过通畅的大运河了吗？
此刻，我们坐在江南运河的小船上，凉风习习，涟漪荡漾。两岸不断闪现着篱笆、果园、村落、田野、树林、远山，它们不断地在时空中变幻着不同的色调。在中国，有两项最伟大的人工工程，一是万里长城，二是京杭大运河，而江南运河又是千里京杭大运河中最精彩的华章。
长城是一位坚毅的战士，他总让人想到烽火战场；运河是一位柔媚的姑娘，她总让人想到生活的甜美悠长。走在长城上，你会想到古战场上厮杀的慷慨激昂，战场冷寂后的惨烈悲凉；行在运河中，你会体会到生活默默滋润的鲜活，生命舒展的从容。长城袒露着破败和苍老，运河张扬着活力和青春。于是，人们总有一种错觉，仿佛长城是一位从历史中穿越而来的老人，而运河是位刚刚从甜睡中醒来的少女。其实，两千岁的长城，从他的前身燕长城、齐长城、赵长城算起，也比运河小了一百多岁，是名副其实的小弟弟呢。
长城，我到过嘉峪关、大境门、八达岭、山海关、慕田峪……我爱长城，是因为，我曾是一名战士，我曾远望大漠穷秋的冷月，也曾近眺碧血黄沙的日出。“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长城，从来都散发着雄性的气息，像飞龙在天一样，他是中华民族的血性图腾。
当我带着一身征尘转业，定居江南的时候，长城与运河，这不同的性格特征，在我的心中特别鲜明。
运河，几十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她温暖的怀抱里。眼前、脚下是熟悉的悠悠雨巷、青石板路、古拙的小桥、艳丽的花伞，还有雕楼、花窗、女儿墙，沿着雨巷前行，不断地有牌坊、骑楼、水阁、廊桥从眼前掠过，雨巷的尽头，往往就是一个河埠头。缆船系舟、淘米洗衣、大摆龙门阵，人们日常的生活情调，都在这里尽情地演绎。运河在小城、小镇、在村落、原野间静静地流，流进稻田、流进麦地、流进油菜花；她也像月光、日光一样流进渔歌、流进童谣、流进江南人家对幸福生活的渴望；运河在时光中悄悄地流，细波微浪里流动着丝绸、竹器、清茶、陶瓷……流动着唐诗宋词、流动着文人的山水画、流动着母亲的微笑和泪花。
江南运河，她有着母亲一般温暖的臂弯，在她温柔的怀抱里，我留恋地独守一地，几十年都没有走出一座小城的水路里程。如今，我要乘舟走出去，趁着情怀还未苍老，去解读她千年以来的低吟浅唱。
二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秦娘渡，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这是南宋诗人蒋捷在从德清到无锡的江南运河航线上，写下的一首传播久远的词《一剪梅》。诗人触景生情，感叹时光如流、人生短暂，也写尽了运河内外的无限风光，是一阕描写江南运河的绝妙好词。
江南运河北起镇江，途经常州、从无锡穿城而过，继而环绕太湖东行，抵达苏州、嘉兴后，又转向西南直抵钱塘江畔的杭州。白居易《忆江南》曰：“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运河具有秀丽、内敛、典雅、朦胧的美，是京杭大运河这首千年史诗中，最精彩的段落；是京杭大运河这首美妙历史长调中，最感人的华章。
我们的运河之旅，从镇江开始。
镇江古称润州，濒临长江，与扬州隔江相望。“地雄吴楚东南会，水接荆阳上下游”。镇江自古就是军事重镇。隋朝大业六年十二月，“赦穿江南运河，自京口至余杭，八百余里”，从此，镇江就成为长江与运河交汇处的“十字黄金水道”明清以降，更成为“七省粮道”、“漕运咽喉”。
作为江南运河的起点，镇江运河段，原有五个运口，由西向东依次是大京口、小京口、甘露港、丹徒港和越河口。新中国成立后，运河船只主要走丹徒港闸口，上世纪八十年代新建了谏壁闸，船运主要从素有“江南第一闸”美称的谏壁走。
到镇江，你不能不想到宋朝大诗人王安石的诗句：“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瓜州初近长江南岸，因江中涨有沙碛，形似瓜型，故曰瓜州。后瓜州渐长，连接对岸扬州。明清时期，瓜州形成小城镇，风光旖旎，唐以后有180多位诗人留下篇章。可惜，清光绪二十一年，瓜州全城全部坍入江中，千年繁华付诸江流，令人隔江长叹。
游镇江运河，一定要去看看西津渡，虽然如今早已不是运河的渡口，但西津古渡1600多年来一直是镇江经济兴衰的见证，从六朝时期开始，这里就是谷米、绸布、青瓷、金银、玉器、南北货的集散地，江南对京师的供赋也都由此转运北上。走进西津古渡的街道，你会有一种穿越历史的感觉，那些石板路，那些砖砌的灰青门洞、那大红的灯笼，那些沿街的店铺和店铺门扉上的匾额，会让你悠然而生重回大唐的感觉。
在西津渡的街上，我买了几瓶镇江香醋。镇江香醋与山西老陈醋齐名，有南北醋王之称。对于醋，我历来觉得各地产的都差不多，唯酸而已。但身负夫人之命，不能不买。男人嗜酒不善吃醋，但防酸之心不可无。
昭关石塔、陵口石刻、金山寺都是应该一看的美景。远望金山古寺，你一定会记起白娘子大战法海，水漫金山的故事。“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焦山、金山、北固山，三山耸立大江边。辛弃疾的词句，让人常常记起，宁镇山地上的镇江历代为兵家必争之地。刘备招亲、梁红玉击鼓金山，权谋与战争，历史在这里留下无数的故事与传奇。
从镇江谏壁闸，东南行五十公里即到奔牛古镇万缘桥，桥下就是已有1200年历史的孟渎，行至孟渎，就进入常州界。孟渎，乃是唐朝元和年间，常州刺史孟简率众所修，不仅使江南运河通漕运，还能灌溉四千顷良田，百姓为纪念他的功德，故名孟渎。做官一任，为富一方。中国古代士大夫的爱民情怀，至今也还值得为官当政者学习、敬仰。
江南运河由宁镇山地，渐入苏南平原，落差颇大，势如奔牛。常州奔牛闸，是游运河应该去看看的古迹。奔牛闸，因奔牛古镇而得名。宋咸淳《毗陵志》记载：“汉时，有金牛出山东石池，到曲阿(今丹阳)，入栅断其道，牛因骤奔，故名。”宋人杨万里诗曰“一行二十四楼船，相随过闸如鱼贯”，可想当年奔牛闸的繁忙壮观，而今，我们站在奔牛闸旧地，惟见离离荒草，不见了涓涓清流。
奔牛镇上，原有琴渎，又名伯牙渎。在镇西，渎口有伯牙桥。这里传说曾是春秋时俞伯牙“高山流水觅知音”故事的发生地。伯牙弹琴，子期知音。奔牛是樵夫钟子期的故乡，今天仍有钟家村。钟子期病故，伯牙摔琴，碎片散入小河，化作琴鱼，故名琴鱼渎。如今河已久塞，鱼亦绝产，唯桥犹存在原奔牛中学旧址。
俞伯牙是政府高官，钟子期不过一个砍柴人。一曲高山流水，使他们成为生死之交。这种超越阶级的友谊，纯洁高雅。这毫无功利的友情像一面镜子，愈照出今天某些人一登高阶、一入富贵就不知天高地厚的猥亵与卑鄙。
常州运河游，还有几个必到的去处，古淹城、舣舟亭、毗陵驿、天宁禅寺。船从运河过，远远地就能见到天宁寺塔沐浴在午后的秋阳里，庄严而辉煌。读过《红楼梦》的读者，一定记得第一百二十回，贾宝玉心迷走失，不知所终。他爹贾政，最后却在常州毗陵驿风雪弥漫的运河船上，见到了宝玉。公子哥贾宝玉，已经成了身披大红猩猩毡的和尚。从贾府走失的宝玉，因何出现在千里迢迢的常州，最有可能的是，他出家做了天宁禅寺的和尚。
从常州，沿河一路向南，细雨飘飘，落叶萧萧，一路想着“红楼”故事。山河流变，世事沧桑，喟叹而已。
三
常州，古称延陵，陵指大土山。常州是宁镇山地的延伸。运河流过戚墅堰，水面开始渐渐宽阔，杨柳招摇，流水缓缓，水面如镜。稻田菜地、树木竹林、山水交错。如画风景，倒映在澄澈的碧波里。船到洛社，就到了无锡境内，有一河与运河在此交汇，名曰锡溧漕河。锡溧漕河，历史上一直是南粮北调的重要通道。
无锡，已经有3200年历史，依惠山，傍太湖，从泰伯到阖闾，古吴国二十四世吴王均以无锡境内的梅里为都城，比苏州城的历史更悠久。起自商朝末年的无锡泰伯渎，被历史学家们认为，是中国境内第一条古运河，是运河的老祖宗。
无锡是江南运河唯一穿城而过的城市。自古以来，民众就夹河而居，繁衍成邑，因河设市，因河兴城。大运河从古城北门进，南门出，上辈人称作直河，也叫弦河。直河上还有九条支河称作箭河。一弦九箭，无锡堪称水城。
明代嘉庆以前，穿城而过的直河，一直是江南运河的主航道，河岸两边是临河的水街雨巷，众多的官宦人家、名门望族、耕读世家的名居深宅，就坐落在粉墙黛瓦的马头墙、女儿墙下。还有牌坊群、古窑群、众多的皇家的驿站、驿馆、家家户户后窗水阁下的水码头。鳞次栉比的桥、街、坊、窑、馆、寺、塔、弄、堂，构成了一组绝妙的水上人家的照水奇观。
嘉庆年间，为了防范倭寇，建设防御建筑，加之后来临河大户人家侵占河道，直河渐渐变窄，民国之后，水道失修。20世纪60年代，填河修路，江南大运河上，这一穿城而过的美景，成为绝唱。空留下北水关桥、迎祥桥、仓桥、新市桥、大市桥、三凤桥、中市桥、欢喜桥、和平桥、南市桥、便民桥、渡僧桥、南水关桥，这十三座桥名，让人还记得小城沿河曾有的繁盛。令人略感欣慰的是，古运河由吴桥西水墩到清明桥的一段还在，这独具江南风韵的水弄堂，成了“古运河的文化绝版之地”。
直河早就没有了一船一楫，如今成了中山路，是无锡市最繁华的都市商业区。当年千舟竞发的繁忙水路，如今变成灯红酒绿的商业街区。历史总是在一个拐点上，给人神秘的一击，让你感叹前路的不可知。
无锡运河上或运河畔的名胜还有黄埠墩、寄畅园、清明桥、南禅寺、惠山古镇、东林书院。寄畅园是江南著名园林，乾隆数次下江南，均入驻寄畅园。他被寄畅园的美丽所感动，回京后，随命工匠在颐和园东北角仿照寄畅园修惠山园，后改名为谐趣园。
江南古运河上的黄埠墩，是无锡运河段神奇的地方。古时候，无锡有一片与太湖相伯仲的大湖芙蓉湖，黄埠墩就在湖中心。千百年来，湖涨墩涨，水降墩降，再大的洪水，它都浮在水面上，从未淹没。明清以降，芙蓉湖消失了，演化成古运河的一段水道，黄埠墩依然屹立在运河上。
千百年来，有无数名人登临黄埠墩，留下大量诗赋文章。最著名的是宋末文天祥的《过无锡诗》：
金山冉冉波涛雨，锡水茫茫草木春。
二十年前曾去路，三千里外作行人。
英雄未死心先碎，父老相从鼻欲辛。
夜读程婴存国事，一回惆怅一沾巾。
宋末，文天祥身为宰相，组织军民抗元，战败被扣。他被解押北京，路过无锡，夜宿黄埠墩，写下这感动千古的不屈篇章。为纪念文天祥的英雄气概，无锡人在黄埠墩上，修了一座正气楼。人去楼在，英灵千古，英雄精神不死！
江南运河从无锡南禅寺继续东南流，过硕放，走望亭，穿过古镇浒墅关，就进入苏州市。
苏州是江南运河的中点，也是吴语方言区的文化中心。如果没有苏州，江南运河会逊色许多，苏州的美，美就美在江南运河这条丝带上，串联起的大大小小的巧夺天工的园林和娇羞典雅的凝脂美女。苏州号称半城园亭半城水，明末有公私园林170余座，至今尚有50余座保持完好。苏州山秀水丽，雾失楼台、烟迷芳草，自有一份诗韵；苏州小桥流水、夜夜笙歌，歌尽挑花、舞低杨柳，自古纸迷金醉，被称作人间天堂。
苏州最早的运河是公元495年，吴王夫差所开凿。从苏州阖闾城开始，经无锡过常州，在奔牛古镇与孟河相接，远达长江，为的是北上与齐、晋等中原大国争霸。现在的苏州运河，北起望亭古镇，南达江浙交界的油车墩，全长96公里。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