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亮辉：（巾帼诗魂之）商女亦知亡国恨
商女亦知亡国恨
朱亮辉
在众多的青楼女子中，有一位被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誉为“女侠名姝”的“文宗国士”，她就是我国明末清初的女诗人柳如是。
柳如是（1618——1664），浙江嘉兴人，本姓杨，名朝，字朝云、如是，初名云娟。幼时，因家庭变故，被人拐到吴江娼家。十四岁被吴江故相周道登赎出，初为婢女，后被周纳为侍妾。柳如是自幼聪慧，容貌俏丽，周道登教以文墨，很快便文才出众，深得周道登的宠爱，因此遭来周府群妾的嫉妒。不一年，由于群妾谣诼蜚语，周只得又把她卖到妓院。从此，她易“云娟”为“影怜”，开始了她浮家浮宅的游妓生涯。结识了陈子龙、宋征舆、李待问等名士。柳如是虽是青楼女子，但是有胆有识，择偶有严格的标准。不久，爱上了复社领袖陈子龙，交游颇密。他们同居南楼，多有唱和，且情深意笃。但由于封建礼教的干扰，陈子龙原配张氏的闹骂，柳如是不甘受辱，崇祯八年（1635）与陈分手。分手后，他们对南楼共同度过的那段充满无限情趣的生活难以忘怀，陈子龙曾作《春日早起》表达绵绵情思。追忆往事，柳如是亦作《江城子·忆梦》抒发无限怀念：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飞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的莫？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清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追思心中郎君，排遣离愁，抒发别恨，字字珠玑，字字让人肝肠尽断。
与陈子龙分别后，柳如是改杨姓为柳，以“隐”为名，字靡芜。而后与复社另一领袖张溥相识，旋又改名杨爱。她深受陈子龙、张溥等有着铮铮铁骨的民族之士的影响，萌芽了深厚的家国情怀和远大的政治抱负。
崇祯十一年（1638），二十一岁的柳如是刊刻了诗集《戊寅草》署“柳隐如是著”，陈子龙为其作序。次年，又刊刻了诗集《湖上草》。诗才显露，名振儒林。
崇祯十二年（1639），初识当时已被革职的的文坛领袖钱谦益，其诗得到钱的激赏。次年，柳如是着男装拜访钱谦益于半野堂。而后，他们踏雪寻梅，寒江垂钓，西湖吟诗。钱还据《金刚经》中“如是我闻”之句为之筑小楼曰“我闻室”，暗合柳如是的名字，以倡随风雅，闻于天下。崇祯十四年（1641）六月初七日，钱柳冲破世俗偏见的樊篱，在芙蓉舫上举行了浪漫的婚礼。是时，钱谦益六十岁，柳如是二十四岁。老夫少妻，硕儒名妓，完成了一桩惊世骇俗的婚姻，遭来了士大夫的非议。云间缙绅，哗然攻讨，以为亵朝廷之重器，伤士大夫之体统，而加以拳脚，投以瓦砾。而钱牧斋竟怡然自得，称柳为继室，号河东君。
此时，明王朝在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和清军南下的双重攻击下，已是风雨飘摇。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帝自缢煤山，明遂亡。四月，清兵入关，进占北京。五月十五，明福王朱由崧即位于南京，建立南明，改年号弘光，起用钱谦益为礼部尚书，柳如是随夫至南京赴任。清兵迅速南下，顺治二年（1645）五月近逼南京。在这国破城亡的紧急关头，柳如是表现出一个女子难得的镇定和胆识。面对受辱当亡国奴跪着苟活和坚持民族大义站着死的选择，她毅然选择了后者。申言“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力劝钱谦益一起赴池殉国。但钱面有难色，柳见状奋身赴池，被钱抱住不得入。五月十五日，福王、钱谦益率群臣觍颜变节迎降。秋，钱北上事清，柳坚执不随。钱到北京后出任清朝的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这段时间，钱谦益生活在极端的矛盾之中。由于柳如是坚守大节的影响，加上事清的耻辱，弘光帝的被害，次年六月，生不如死的钱谦益终于醒悟并坚定起来，称病告归南京。即携柳如是返常熟。是年十一月，明桂王朱由榔在肇庆称帝，改元永历。钱柳团聚后，夫妻互相鼓励，一起从事反清复明斗争，直至永历十五年（1661）郑成功北伐失败，移驻并收复台湾，次年，永历帝被害，他们抗清复明的活动乃渐结束。柳如是下发入道。
康熙三年（1664）五月二十四日，八十三岁的钱谦益病故，族人乘机抢封钱氏家产，国破早成定局，复明已成泡影，家亡情何以堪，更兼族人相逼，此时的柳如是已是万念俱灰，遂留下遗嘱，于六月二十八日自缢以殉家难，时年四十七岁。
在钱谦益称病辞清后的十八年里，钱柳夫妻患难与共，一直共同从事抗清复明斗争，一直共同从事文学创作，一直共同进行诗文编选，一直共同进行文史研究，表现了柳如是强烈的爱国主义民族气节和多才多艺的文学才华，也使钱谦益一定程度地洗刷了降清变节的耻辱，冲淡了人们对他的反感。
纵观柳如是的一生，幼年卖入青楼，背了一世的秽名；作了几任小妾，受了一世凌辱；然而，拂去她身上的尘埃，展现她清水芙蓉的本性，令人肃然起敬。
她是一个有情有节的美女。她容貌俏丽，风姿卓然，虽为妓女，但并不水性杨花，不以色相攀附权贵以换取金钱和物质的享受。她追求的是志同道合的爱情。幼年为妓的遭遇，那是命运的捉弄，身不由己。她选择了陈子龙，是因为他既是蜚声文坛的才子，又是铁骨铮铮的反清志士。他们共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陈子龙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与陈子龙分手后，她经历了因世俗力量干涉而遭受刻骨铭心的爱情悲剧后，一度心境荒凉，孤苦伶仃，但仍然保持不向世俗折腰的高洁心志和独立自由的心性。她的《金明池·咏寒柳》即是这时的心灵写照：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章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云水犹故。忆从前，一点春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此词为诗人离开陈子龙以后的感怀身世之作。上片写寒柳所处的残酷环境和凄苦的情态。寒柳挣扎在有怅无情的寒潮残照里，摇曳在离人依依的南浦，寒风吹来，抖动着霜条孤影，在烟浪迷离的昏沉秋暮中送往迎来，黯淡之中映出诗人凄凉憔悴的形象。下片写柳之春日与秋日的对比。春阳已成秋雨，一个“酿”字，写尽了沧桑炎凉的无奈。接着用昔日的繁华热闹反衬今日的冷清凄婉，风流已逝，云水犹故。这盛极而衰的落差，正是诗人命运巨变的写照，怎不令人黯然神伤，眉头紧锁。这了无慰藉的悲苦向谁诉说，看来只有向那黄昏的淡月和清香瘦逸的梅魂低语了。柳，是古代诗人笔下常见的意象，“柳”与“留”谐音，产生了折柳赠别的离情别绪，修长的柳丝又与人们情意久长的期盼相吻合，而飘飞的柳絮又往往暗示着身世无依，柳之荣枯更易引起人们年华不永的感物伤己之思。柳如是在这首词中便很好地运用了这一抒发感情的信息载体。词中处处写柳，却处处在写自己，把柳与自己融为了一体。虽然描绘的是寒柳的霜条孤影，但展现的却是自己的荒凉心境；虽然慨叹的是寒柳凄凉的境遇，但期望的却是与梅平等对话的愿望；虽然抒发的是触景生情的美人迟暮之感，但又流露出独立自主的主体意识。后来，柳如是又选择了钱谦益，尽管钱谦益爱她有怜才的因素，更有猎艳的嫌疑，但她是在钱谦益被革职的情况下爱上他的。可见她看重的不是大官僚大地主的钱谦益，而是大学问大气节的钱谦益。开一代文风的文坛巨臂让她倾慕，反对阉党的东林领袖让她敬佩。于是他们挣脱了地位、年龄、观念的束缚走到了一起。国破城亡时她劝钱一同殉国，君臣降清时她又拒绝北上，钱辞清南归后与丈夫相濡以沫共赴国难，这些都证明了她对爱情的严肃态度和重感情重气节的高贵品质。这是一般青楼女子绝难做到的。
她是一个有胆有识的侠女。作为封建社会的一介女子，她生性豪放不羁，我行我素，敢于向封建礼教、封建次序挑战。她经常儒生打扮，与士子们称兄道弟，平起平坐，表现出她不让须眉的特质，时人叹为奇女子。更为可贵的是，她有着深厚的家国情怀和坚定的政治抱负。在与其往来的名士中，张溥、陈子龙等都是大义凛然的民族志士，柳如是经常与他们纵论天下兴亡。她曾对张溥说：“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乱御侮，应如谢东山运筹却敌，不可如陶靖节亮节高风。如我身为男子，必当救亡图存，以身报国！” 铿锵大气，掷地有声。她还常以妓女出身而能破敌救国的梁红玉自比，希望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她在《赠友人》中慨然写道：
我闻起舞更叹息，江湖之色皆奔驰。
即今天下多纷纷，天子非常待颜驷。
丈夫会遇讵易能，长戈大戟非为难。
一朝拔起若龙骧，身率幽并扶风儿。
大羽插腰箭在手，功高跃马称精奇。
…………
千秋以是垂令名，四海因之争心期。
诗中充满了男儿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侠胆豪气，显示出非凡的政治抱负。又如她在《剑术行》中写道：
手无风云但悍疾，挟我双骑西南行。
未闻马上言龙骧，已见门前悬弓戟。
拂衣欲去青珊珊，阴崖落木风悲吟。
吁嗟变化须异人，时危剑器摧石骨。
我徒壮气满天下，广陵白发心恻恻。
视此草堂何为者，雄才大略惟愁疾。
是何等悲壮，何等豪迈，何等正义凛然！
在国家危亡之时，她叹道：“当年宫馆连胡骑，此夜苍茫接戍楼。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岳武穆祠》）“论到信陵还太息，中原龙卧有谁当。”（《赠汪然明》）她有胆有识的义举更让人惊叹，赴池殉国（未就），拒绝归清，表现出坚定的民族气节，可歌可泣；后与丈夫一起积极从事反清复明斗争，表现出坚强的斗争精神，更是可敬可佩。他们夫妻资助反清义士黄毓祺义军，后黄被清所擒，钱牵连下狱，柳如是冒死从行，誓上书代死，或以身殉。钱备受鼓励，在狱四十天，意气浩然，与前判若两人。由于柳如是多方营救，乃出。钱对此感慨万千：“恸哭临江无孝子，从行赴难有贤妻。”次年钱柳返回常熟，移居红豆庄。后又暗中与黄宗羲、郑成功、魏耕等志士开展反清复明斗争，犒劳张振民、姚志卓等抗清将士。柳如是在家国巨变中，不畏劳苦奔波，不惧生命危险，所表现出来的义无反顾的民族气节，敢说敢为的侠肝义胆，令许多须眉男儿黯然失色，堪称巾帼英雄。
她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才女。作为文学家，她刊刻了诗集《戊寅草》、《湖上草》，《东山酬和集》（二卷）中有她的很多作品，此外，还有拾遗若干。诗中，年轻的柳如是即表现出恣肆的才气，拔俗的个性和嶒崚的风骨以及成熟的艺术技巧。她的诗或轻盈和丽，或清遥幽怨，“闲情淡致，风度天然，尽洗铅华，独标素质。”（明邹流绮语）“凌清而涧远，宏大而微恣。”（陈子龙《戊寅草序》）她的尺牍步追魏晋江、鲍，用典匠心独运，措辞不亢不卑，含英咀华，清秀隽永，字字珠玑，玲珑可爱，颇有晚明小品风流。汪然明赞曰：“三十一篇新尺牍，篇篇蕴藉更风流。”她的书画在当时的名姝雅士中颇负盛名。其书深得虞、禇之法，书势险劲，人称“铁腕怀银钩，曾将妙踪收。”她的画，“淡墨淋漓，不减元吉、子固”，娴熟简约，清丽有致，尤工白描花卉，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幽远的意境。1909年上海神州国光社曾出版《柳如是山水人物画册》。
作为一名地位低下的青楼女子，柳如是在动荡的社会里，能与众多名士坦坦荡荡地交往，能与众多志士轰轰烈烈地抗清，能在文学艺术上取得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绩，实现了她立德立言的人生价值，人品和文品都赢得了后人的赞誉。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赞曰：“幅巾道服自权奇，兄弟相呼竟不疑。莫怪女儿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其诗受到现代著名文学家郁达夫的高度评价。当代史学大师陈寅恪誉她为“女侠名姝”、“文宗国士”，为其“民族独立之精神”“感泣不能自已”；为其诗中的“清词丽句”惊得“瞠目结舌”；并在80岁高龄且双目失明的情况下，“钩索沉隐”，“延历数岁”，写成洋洋80万字的考证专著《柳如是别传》，创下了严肃学者为下贱娼妓考证作传的先例。
【作者简介】朱亮辉，字近之，号醉石，生于1957年，湖南邵阳市人。邵东县教师进修学校副校长，高级讲师。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诗词协会会员、邵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邵阳市诗词协会常务理事、邵东县诗词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昭阳吟坛》副主编，《邵东教师》执行主编。2015年湖南省“书香之家”、第二届全国“书香之家”户主。著有对联欣赏专著《联海荡舟》、诗词欣赏专著《诗林漫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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