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迹云踪5】张建文:美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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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伢子
张建文
美伢子突然来到了我们村里。我们谁都想不到,也不可能想到,因为我们谁都不知道会有个美伢子,当然除了美伢子的姑母一家。
美伢子是邵阳城里人,在知青上山下乡如山花烂漫正如火如荼的日子里悄然来到了我们村里,就住在我的堂婶娘黄四娘家里。黄四娘是美伢子的亲姑母。
美伢子来了,静静地来了,沉寂的乡村却如一汪死水骤然卷过一阵飓风,掀起了狂澜巨浪。乡村沸腾着,那寡淡而沉郁的山野似乎明丽了,柔和了,似乎发着光,带着笑。原来美伢子不是伢子,却是妹子。这妹子叫黄静美,人如其名,静美得胜如仙子。
村民们心中的浪花就这样一直激荡着,翻腾着。然而,美伢子不能总陶醉在温热的目光里和春风般的赞誉声中。她早就有了思想准备,到广阔的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要做一代新型的农民,很快就融入到战天斗地的劳动大军中去,风里来,雨里去,不叫苦,不叫累,虚心向老农学习,各项农活逐渐娴熟。她把汗水洒在这肥沃的土地上,她让飞扬的青春在汗水里闪光,她将欢歌笑语种在村民的家家户户和他们的心上。
美伢子如晨光下的玉树琼枝,无处不闪着光,放着亮,无处不焕发着青春的美丽,玉树临风的身姿,红润甜美的脸蛋,轻盈流畅的发丝,全都洋溢着一种典雅淳朴的气质。美伢子也将她的美永久地种在了乡民的心里,也自然根植在我的灵魂的深处。
很多年过去了,也一直再没见着美伢子,但那美的形象始终在脑海里显现,甚而一遇到美的事物,眼前便会闪现美伢子娇美的身影,一看到那些电影女明星就会想,还没有美伢子好看呢。这些话自然只能在文章里写写而已,不能跟任何人说。因为我早就怨恨自己为何晚生了几年,要不我会不顾一切地去追她,像天使一样将美丽的祥云全笼罩住她,只让她在我的光环内像嫦娥一样翩然起舞,叫我赏尽这天宇间的唯美。
可是,美伢子也像所有女子一样,不会把目光放在其实并不懵懂的年少者身上,只是把秋水一样的微波荡漾在年长的后生的脸上。这自然不能怪美伢子,整个世界就是这样。
可是追求美是人类的天性,当然也是我的自由。
那些年,排演样板戏正如火如荼方兴未艾。我们大队排演的是《白毛女》,美伢子自然演的是喜儿。我当时正在上初中,没资格参加。可我变着法儿也要报名参加排练。“导演”(我堂叔)招架不住我的死缠烂打,破格让我演了一个儿童团员拿着红缨枪在台前走了一遭不到两分钟的戏。我不知道这个角色是不是我叔临时加的,但我已是要感激涕零了。我说我本来就不是一定要来演戏的。叔说那你来干什么。我竟脱口而出:“因为美伢子……”
于是,我每天晚上都能名正言顺地看着美伢子演白毛女了,然后再把白毛女带进那寂寞而喧闹的梦乡。这一切美伢子哪里能知道啊。在大队文艺宣传队的那些日子里,我殷勤地给大家做着一些杂事,尽情地欣赏着美伢子精湛的排演,暗暗地为她鼓劲加油,也为自己的充实、满足而欣慰。
不多久,鬼使神差,我又成了生活中的另一个真实的角色——“喜儿”和“大春”的红娘。出演大春的是我的堂哥群德。我的这位大哥当然是全村最亮的后生,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淳朴敦厚。美伢子和群德就这样顺风顺水地相恋了。我有些酸楚,但却由衷地祝福他们,并为他们出谋划策,让群德大哥认了美伢子的姑母黄四娘做干娘。这期间,我当然少不得来回奔波,传递信息,乐此不疲地做着牵线搭桥的工作,更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虽然若有所失的隐痛时时扰乱我的心绪,但我一如既往、无怨无悔地为他们做着一些事。因为我太喜欢他们了。为喜欢的人付出,那才是一种真的幸福。得到是幸福,付出未免不是更大的幸福。
美伢子,我是真诚地祝福你呀!
可事情总不是一帆风顺的。美伢子的父母坚决反对这桩婚恋。他们原是不想美伢子在农村扎根,终究要回到城市去的。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危机,我也无可奈何,群德更是失魂落魄。尽管大队书记把唯一一个招工名额给了群德,让群德进了县氮肥厂当了工人,但仍然没有改变美伢子父母的决定。他们坚信美伢子会招工回城的,那么凤凰还能和麻雀同飞么?当然他们没有这么说,但事情仍是无可挽回的了。
美伢子是重感情的,并不羡慕荣华富贵,要不她还能那么美么?可是又怎么能抗过父母之命呢!她也想以死抗争,这又深深刺痛了深爱着她的群德。群德大哥不想因自己毁了一朵花,在他做出最痛苦的决定后的三天里,他又谈了一个对象,并且闪电似的订了婚。
那天夜里,美伢子神情恍惚地向村前的杨柳河边走去。我不放心,就悄悄跟着她。在杨柳坝的石墩上,美伢子静静地坐着,双手捧着脸嘤嘤地哭泣。杨柳河水泛着鳞波细浪,映着皎洁的月光。月光下,美伢子很像一尊美人鱼的雕像熠熠生辉,楚楚动人。
我默默地远远注视着,不忍心打破这如仙似幻的意境。可美伢子起身了,那双脚已踩进了河水里。我惊叫了一声:“美——”美伢子被震住了,倏地把那双套着白色塑料凉鞋的脚缩回了岸上。
我们又坐在坝上的石墩上。美伢子很尴尬。我若无其事地说:“这月色,这河水,河水中的水草,河岸上的柳枝……好美……你看,这水多清凉……谁都想在这美丽的夜晚,在这美丽的地方,坐上整个晚上。”
美伢子侧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她以为我在说梦话,不须理睬。
静默,静默得仿佛听出了习习的晚风在我们身旁的呢喃絮语。
月色美丽,晚风轻柔。美伢子柔美的发丝在清风中颤动,约束不了的泪珠在她的眼脸闪亮,滚动,她也不去擦拭,一任它暗自流淌。
不远处的柳荫下,一对野鸭子在戏水,把清明的月光揉碎在飘逸的水草里。我摸到了一颗石子,向野鸭子掷去。野鸭子惊吓地张开翅膀,脚却没有离开水面,扑腾腾地钻进柳荫里去了。
美伢子突然给了我一捶,柔柔的一捶。她终于说话了:“你,真多事——为什么要打破它们呢?”
“我嫉妒。”
“嫉妒?它们碍着你了吗?”
“没有。可它们碍着我的美姐姐了。”
美伢子看看我,又盯住那被我搅碎的波纹:“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群德那混蛋……我愿意扎根农村怎么就不行呢?”
“美姐姐,仔细想来,大家都是对你好——这你是知道的。”
“知道?谁知道我呢?”
“美姐姐,人们都是现实的,城市还是城市,农村就是农村,这差别谁都看得到。美姐姐今后回城了,不要忘记这块土地和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就行了。”
“我恨呀,恨这该诅咒的城乡差别。”
“美姐姐,别这样。我们一起努力吧,在哪里都可以贡献自己的力量来改变这个社会的。我相信不久的将来,农村也会美好的,和城市一样的美好。”
“这,我也相信,所以我甘愿扎根农村。”
美伢子的愿望最终没能实现——知青都回城了……
不过,那夜以后(当然是美伢子回城之前),我和美伢子时常都会来到这杨柳坝上坐上半个晚上,怀揣着似月色似流水的心情,心无旁骛地憧憬着,梦幻着,乐此不疲地嬉看那野鸭子戏水和乐赏“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无限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