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静日长
中国哲学原本强调于极静中追求极动,从急速奔驰的时间列车上走下,走入静绝尘氛的境界,时间凝固,心灵从躁动归于平和,一切目的性的追求被解除,人在无冲突中自由显现自己,一切撕心裂肺的爱,痛彻心腑的情,种种难以割舍的拘牵,处处不忍失去的欲望,都在这种宁静中归于无。
宋 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卷(局部)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明末大收藏家卞永誉,博物通古,每评画,多有识见。他在评北宋范宽的《临流独坐图》时,认为此图“真得山静日长之意”。这个“山静日长之意”蕴涵着中国艺术的一篇大文章。他突出了“静”在中国画中的地位。
黄公望说:“诗要孤,画要静。”这里包含着深刻的人生体验。
元 黄公望 九峰雪霁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关于山静日长,历史上曾有热烈的讨论,它始于北宋唐庚的一首《醉眠》诗。诗这样写道:“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唐庚(1070—1120),字子西,四川眉山人。哲宗年间进士,曾事徽宗朝。他是一位非常有学问的诗人,其《醉眠》当时就传为警句。宋罗大经写道:“唐子西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饷。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人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味子西此句,可谓妙绝。然此句妙矣,识其妙者盖少。彼牵黄臂苍,驰猎于声利之场者,但见衮衮马头尘、匆匆驹隙影耳,乌知此句之妙哉!”他在唐子西的诗中识得人生的韵味,体会到独特的生命感觉,他以自己的生命体验来印证此诗境。
宋人雪景四段卷 上海博物馆藏
时间是一种感觉,阳春季节,太阳暖融融的,我们感到时间的流淌也慢了下来。苏轼有诗谓:“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在无争无斗、淡泊平和的心境中,似乎一切都是静寂的,一日有两日,甚至片刻有万年的感觉。正像一位元代诗人所云:“懒出户庭消永日,花开花落罔知年。”
山静日长,后来成为中国绘画的一个母题。佳士得纽约1989年6月中国古画拍卖会上,见唐寅《山静日长图册》,共十二页,绢本,设色,每开纵172.5厘米,横56厘米。图乃唐寅为无锡华云(补庵)所作,每开对题有王阳明书上引罗大经《鹤林玉露》语,分列于十二开之侧。后有华补庵跋叙其原由:“中秋凉霁,偶邀唐子畏先生过剑光阁玩月,诗酒盘桓,将浃旬,案上适有《玉露》山静日长一则,因请子畏约略其景,为十二幅。寄兴点染,三阅月始毕。而王伯安先生来访山庄,一见叹赏。乃复怂恿伯安为书其文。竟蒙慨许,即归舟中书寄作竟日……”此册页取景甚简,重在突出静寂渊默的气氛,有明显的讽咏生命的含义,《石渠宝笈三编》还载有唐寅《山静日长图轴》,设色画山深林密,书斋中展卷静坐,桥外溪边有渔竿牧笛,意致幽闲。自题有诗云:“初夏山中日正长,竹梢脱粉午窗凉。幽情只许同麋鹿,自爱诗书静里忙。”也是同样格调。
明 唐寅 山静日长图 美国双远楼藏
清初安徽画派画家程邃(1605-1691),字穆倩,号垢道人,画山水喜用焦墨干笔,浑沦秀逸,自成一家。他是名扬天下的篆刻大家,融金石趣味于绘画之中,其画笔墨凝重,于清简中见沉厚。上海博物馆藏有他的山水册页,十二开,这是他八十四岁时的作品,风格放逸。其中一幅上有跋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此二语余深味之,盖以山中日月长也。”这幅画以枯笔焦墨,斟酌隶篆之法,落笔狂扫,画面几乎被塞满,有一种粗莽迷蒙、豪视一世的气势。表面看,这画充满了躁动,但却于躁中取静。读此画如置于荒天迥地,万籁阒寂中有无边的躁动,海枯石烂中有不绝的生命。
清 程邃 秋岩耸翠图卷(局部) 上海博物馆藏
在中国哲学与艺术观念中,有三种不同的“静”,一是指环境的安静,它与喧嚣相对;二是指心灵的安静,不为纷纷扰扰的事情所左右;三是指永恒的宇宙精神,它是不动的,没有生灭变化感;不为外在因素所搅乱,有一种绝对的平和。这种静,是一至深的宇宙境界。
前两种静很好理解,第三种静却不易把握。我们可由韦应物一首绝句来体会其精神。韦氏《咏声》诗说:“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诗中所言寂寥境界,是宇宙永恒的境界,它不增不减,不生不灭;它只在静中存在;在这至静至深的寂寥中,万物自生听,一切都活泼泼的呈现。这大致反映了中国艺术追求静气的基本内涵。
宋 梁楷 雪景山水图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其实,这是中国哲学中的思想。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归复生命的本根,或者说生命的本然状态,叫做静,静是大道之门,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环境安静和心情平静。庄子哲学中也有类似的论述。庄子将悟道所达到的最高境界称为“撄宁”,所谓“撄宁”,就是使心灵彻底宁静,达到无生无灭、无古无今的状态。佛教所说的“寂”,就是静,《维摩诘经》说:“法常寂然,灭诸相故。”又说:“寂灭是菩提。”断灭烦恼,归复寂静之本然状态,佛教将此称为寂静门。
元 倪瓒 林亭远岫图轴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中国艺术“山静日长”的母题,所强调的正是这第三层次的静,它是一种永恒的寂静,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宇宙感。所谓宇宙感,不是宇宙创造的法则道理,而是超越时空的活泼的生命精神,这种生命精神与人的直接生活体验有密切关系。这永恒的寂静,与外在的安静、心灵的平静有关,但又不能用此二者去代替它。
中国文人画所追求的“静气”,其妙意正在于此。
元 倪瓒 容膝斋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倪云林《容膝斋图》,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是云林生平的重要作品。此画的构图并没什么特别,是云林典型的一河两岸式的构图,画面起手处几块顽石,旁有老木枯槎数株,中部为一湾瘦水,对岸以粗笔勾出淡淡的山影,极荒率苍老。这样的笔墨,真要炸尽人们的现实之思,将人置于荒天迥地之间,去体验超越的情致。一切都静止了,在他凝滞的笔墨下,水似乎不流,云似乎不动,风也不兴,路上绝了行人,水中没了渔舟,兀然的小亭静对沉默的远山,停滞的秋水,环绕幽眇的古木,静绝尘氛,也将时间悬隔了。这就是永恒的寂静。
倪云林题钱选《浮玉山居图》(今藏上海博物馆)诗道:“何人西上道场山,山自白云僧自闲。至人不与物俱化,往往超出乎两间。洗心观妙退藏密,阅世千年如一日。”山静日自长,千年如一日,这就是云林理解的永恒,永恒感不是抽象的道、玄奥的终极之理,就是山自白云日自闲,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心不为物所系,从容自在,漂流东西,就是永恒。永恒就在当下。
元 倪瓒 溪山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初王汝玉题倪云林《溪山图》云:“逍遥天地一闲身,浪迹江湖七十春。惟有云林堂下月,于今曾照昔年人。”王汝玉(璲名,以字行,苏州人)乃云林密友杨维桢的学生,素喜云林之作。他从云林画中看出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永恒精神。
佛教将时间分为三际:过去,现在,未来,时间在流动,转眼就是过去,人们具体的生活是在时间中展开的,时间裹挟着欲望,岁月昭示出生命的短暂。时间催促着人,时间也会引起人的嗟叹。有很多中国艺术家看到这一点,他们要“断三际”,要“高蹈乎八荒之表,抗心乎千秋之间”,要挣脱时空的束缚,放飞自己;要揭开时间之皮,看看其中所隐藏的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元 倪瓒 山树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中国哲学原本强调于极静中追求极动,从急速奔驰的时间列车上走下,走入静绝尘氛的境界,时间凝固,心灵从躁动归于平和,一切目的性的追求被解除,人在无冲突中自由显现自己,一切撕心裂肺的爱,痛彻心腑的情,种种难以割舍的拘迁,处处不忍失去的欲望,都在这种宁静中归于无。如苏辙诗中所说:“此心初无住,每与物皆禅。”心灵无迁无住,不粘不滞,不将不迎,时间的因素荡然隐去,此在的执着烟飞云散,此时此刻,就是太古,转眼之间,就是千年。千年不过是此刻,太古不过是当下。
明 沈周 溪山观雨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沈周对山静日长的境界,有很深的体会。他有诗云:“碧嶂遥隐现,白云自吞吐。空山不逢人,心静自太古。”他在《策杖图轴》中题诗道:“山静似太古,人情亦澹如。逍遥遣世虑,泉石是霞居。云白媚涯客,风清筠木虚。……”沈周一生在吴中山水中徜徉,几乎足不出吴中,这样的地理环境对他的画也产生了影响。在太湖之畔,在吴侬软语的故乡,在那软风轻轻弱柳缠绵的天地,艺术也进入了宁静的港湾,吴门画派的静,和地域显然是有关系的。
“马蹄不到清阴寂,始觉空山白日长”,这是文徵明的题画诗。作为明代吴门画派的领袖,文徵明是一个具有很深哲思的艺术家,不同于那些只能涂抹形象色彩的画匠们。他生平对道禅哲学和儒家哲学有较深的浸染。他的画有一种哲理的色彩,不是说他用画来表达观念,而是说他以画来传达对宇宙人生的理解,而不是以形写形,以色貌色。
明 文徵明 兰亭修褉图卷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文徵明的画偏于静,他自号“我亦世间求静者”——他是世界上一个追求静寂的人。为什么他要追求静寂?因为在静寂中才有天地日月长。静寂不仅和外在世界的闹剧形成对比,静寂中也可对世间事泊然无着染,保持灵魂的本真。静寂不是外在环境的安静,而是深心中的平和。在深心的平和中,忘却了时间,艺术家与天地同在,与气化的宇宙同吞吐。他说,他在静寂中,与水底行云自在游。
文徵明有一位收藏家朋友华中父,华氏有真赏斋,文徵明曾为其两作《真赏斋图》,两图今都存于世,一藏中国国家博物馆,作于其八十岁之时,八年后,又重画此图,该图今藏上海博物馆。后者虽然笔法更加老辣,但二画形式上大体相似,表现的境界也大体相同。在他的暮年,似乎通过这样的图来思考宇宙和人生。上海博物馆所藏《真赏斋图》,画茅屋两间,屋内陈设清雅而朴素,几案上书卷陈列,两老者坐对相语。正是两翁静坐山无事,静看苍松绕云生。门前青桐古树,修篁历历,左侧画有山坡,山坡上古树参差,而右侧则是大片的假山,中有古松点缀,细径曲折,苔藓遍地。所谓老树幽亭古藓香,正其境也。
明 文徵明 溪桥策杖图轴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正像蔡羽题文徵明的《仿李唐沧浪濯足图》所说的:“盘空石壁云难度,古木苍藤不计年。”“不计年”正是此中之思。藤蔓萝薜是造园中必不可少的,它也常入画家之笔中,甚至影响了书法,如赵子昂以紫藤法写行草,吴昌硕用紫藤法写石鼓。在绘画中,画家对藤蔓的布置非常用心,如王蒙的《长夏山居图》画长松亭亭,古藤缠绕;唐棣的《古藤书屋图》,古藤在画面中盘桓,甚见古意。古木苍藤,使时间退隐了。
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绿荫清话图》,是文徵明生平著名作品。画为高远构图,近景处两人在绿荫下静坐对语,其恬淡神情跃然欲出。其上岩壑间有一小道曲折伸向山林深处,两棵老树兀立,怪石参差,间有小桥亭屋,一水泻出于两山之间,构图虽繁密,但是工整细致,境界宁静而幽远。整个画面有一种云闲水远的意味,在静境中透露出无限的生机。上有一诗道:“碧树鸣风涧草香,绿阴满地话偏长。长安车马尘吹面,谁识空山五月凉。”诗画相映,突出了静寂的氛围。而其著名作品《雨余春树图》也充满着一种静气。
明 文徵明 东园图卷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清恽南田甚至以“静净”二字来论画。他说:“意贵乎远,不静不远也。境贵乎深,不曲不深也。一勺水亦有曲处,一片石亦有深处。绝俗故远,天游故静。”什么叫做天游?天游,就是儒家所说的上下与天地同体,道家所说的浑然与造化为一。天游,不是俗游,俗游是欲望的游,目的的游,天游,是放下心来与万物一例看。对此境界,南田曾有这样的描绘,目所见,耳所闻,都非吾有,身如槁木,迎风萧寥,傲睨万物,横绝古今。不知秦汉,无论魏晋了。
南田的画以静净为最高追求。上海博物馆藏有南田仿古山水册页十开,其中第十开南田题云:“籁静独鸣鹤,花林松新趣。借问是何世,沧洲不可度。毫端浩荡起云烟,遮断千峰万峰路。此中鸿蒙犹未开,仙人不见金银台。冷风古树心悠哉,苍茫群鸟出空来。”南田在画中感受不知斯世为何世的乐趣。
宋 范宽 溪山行旅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
中国山水画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为了谛听这永恒之音的。五代北宋山水画的传统充满了荒天邃古之境,看看荆浩的《匡庐图》、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就使人感觉到,这样的山水“总非人间所有”,纷扰的尘寰远去,暄嚣的声音荡尽,这是一片静寂的、神秘的天地。传说唐末五代的荆浩,隐居太行山之洪谷,于禅理尤有会心,当时邺都青莲寺大愚和尚向他求画,并附有一诗云:“大幅故牢建,知君恣笔踪。不求千涧水, 止要两株松。树下留盘石,天边纵远峰。近岩幽湿处,惟藉墨烟浓。”荆浩心领神会,作大幅水墨山水,并附诗一首:“恣意纵横扫,峰峦次第成。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岩石喷泉窄,山根到水平。禅房时一展,兼称空苦情。荆浩画的就是静寂神秘的山水,峰峦迢递,气氛阴沉,寒树瘦,野云轻,突出深山古寺的幽岑冷寂气氛。荆浩所画的这幅图今不见,从其流传《匡庐图》中也可看出他的追求。
文|朱良志
文|朱良志 来源: 闲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