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诉江南好!携六朝烟雨而来的“秦淮画舫”
秦淮画舫又名“秦淮灯船”。清人金武祥《秦淮灯船歌》:“秦淮风月真无价,灯火笙箫常彻夜。古来桑海有迁移,此地繁华无代谢。夕阳欲下钟山青,相携载酒登吴舲。红棚四面棐几净,碧波掩映多丽人……”以纪实的手法,道尽了秦淮灯船之盛。
而所谓“灯船”,则突出船上的灯与其他民船之不同,于蓬上挂羊角灯或琉璃灯,按大小可分为走舱、小边港、气不忿、藤棚和漆板五类。最大的“走舱”为雕梁画栋之楼船,内置红木家俱、名家字画、香茗水果等,兼办筵席。其次为“小边港”,可容纳十多人。中等为“气不忿”,可容八人至十人宴聚,船身略小,行动方便,一般船宴多雇佣此船。小船为“藤棚”,船头有两张藤椅,两张小凳,船舱狭窄,索价低廉。这样有个好处,不管钱多钱少,游客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灯船。
清人吴敬梓《儒林外史》云:“每年四月半后,秦淮景致渐渐好了,到天色晚了,每船两盏明角灯,一来一往,映着河里,上下明亮,自文德桥至利涉桥、东水关,夜夜丝歌不绝。”《曾国藩日记》亦云:“自乘画船,张灯八十余盏,商民灯多者以与相若。”现今之画舫,皆采用电机驱动,电灯照明,不仅内秦淮河有,外秦淮河亦开通了游览专线。其舫形状外观多仿古,可乘二十人左右;但安装了空调,其外机颇显眼。舱内置客座案几,几上摆有数种秦淮小吃,供客人品尝。并有讲解员,为游客讲述沿途名胜古迹之故事,已然成为百姓游览秦淮河夜景之首选。每到节假日,夫子庙游船码头人头攒动,排队等候游船者不见首尾。
▲ 画舫穿过王昌龄宴饮处,进入夜色迷蒙的白鹭洲
秦淮画舫之源起,最早可追溯到六朝之画船。捧花生《秦淮画舫录》自序云:“游秦淮者,必资画舫,在六朝时已然,今更益其华靡。”梁代萧悫有《奉和初秋西园应教诗》:“池亭三伏后,林馆九秋前。清泠间泉石,散漫杂风烟。蕖开千叶影,榴艳百枝然。约岭停飞旆,凌波动画船。”不过此时的画船并不在秦淮河,多在清溪或后湖(今玄武湖)。
孙权开潮沟将玄武湖水引入当时以今大行宫、新街口为中心的南京城里,使潮沟、青溪、运渎互相连接,组成建康宫城周围的人工水网。每至盛夏,皇帝、后妃及皇室、近臣,皆乘船销夏,避暑气。《梁书·列传第二》载:“(昭明太子)尝泛舟后池,番禺侯轨盛称'此中宜奏女乐’。太子不答,咏左思招隐诗曰:'何必诗与竹,山水有清音。’侯惭而止。”据传,陈后主带着妃子,乘画船在潮沟上取乐,忽遇暴雨,后主大为扫兴,游兴全无。侍从为讨好陈后主,指着水泡泡说:“此乃皆珍珠也!”今太平北路西则之珍珠河由此得名。但随着六朝最终之陈朝覆亡,为达官贵人游玩的画船风气逐渐凋零。
▲《洛神赋图》里的画舫
唐以后,金陵已降格为府县级建置,诗人们纷至沓来,或寻找六朝繁华旧事,或凭吊吴宫花草,更少不了约一二知己好友泛舟秦淮河上。而精明的当地人,则置酒船以待来客,在船中宴饮一时而盛,正可谓“相逢尽说江南好,处处梅花压酒船。”唐代大诗人李白对金陵情有独钟,数次到金陵,留下许多饮酒诗,有“欲问江东去,定将谁举杯? 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
至宋代,秦淮河上酒船依然络绎不绝。宋人苏泂在金陵为幕宾时,写有《金陵杂咏二百首》,其中有“曲曲清溪有几湾,酒船笳鼓去仍还。闲情自合频来此,只在州衙咫尺间。”也就是在此时,与南京相距不远之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其西湖湖舫极盛,“皆华丽雅静,夸其竞好,而都人密约幽期,会龙赛社,乃至贵游要人经营嘱托,大贾豪民买笑百金,无不在焉。日靡金钱无数,故杭颜有销金锅儿之号。其时湖中大小船只,不下数百,大者二十余丈,可容百人,小者长数丈,可容二三十人,皆奇巧打造,雕栏栋,行运平稳,如坐平地,无论何时,常有游人赁假,舟中所需器物,一一必备,但朝出登舟而饮,暮则径归,不劳余力,唯支费钱尔,豪家富宅多制造采莲船,用青布幕撑起,容一二客坐,装饰尤精致,更有贾秋壑府车船,船棚中无人撑驾,但用车辆脚踏而行,其速如飞。”故后来有人认为秦淮灯船之前身,乃西湖灯船也。
▲ 19世纪末的夫子庙前,画舫游船停泊在泮池上
▲ 西湖灯船
秦淮灯船,至明极盛。朱元璋定都南京后,有意发展服务业,在秦淮河边开设了“富乐院”。但不许朝中官员涉足,只允许商人进去消费享受。又建“十六楼”,接待各地富商豪客及外国使节。十六座酒楼高基重檐,栋宇宏敞,推杯换盏,高朋满座,好不热闹。靖难之役后,随着朱棣迁都北京,十六楼繁华不再,日益黯淡,为维持生计,经营者们纷纷迁往内秦淮河边(今夫子庙一带),沿岸构筑了别墅和河房,两岸灯火灿若繁花。秦淮灯船也随之迅猛发展,笙箫歌唱日夜不断,文人墨客纷至吟诗作画。
明朝宣德四年(1429),明宣宗朱瞻基将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经营了数十年的教坊歌楼舞馆查封,严令御史彻查官员们的道德品行,对胆敢违抗的官员,一律罢职永不录用,致使秦淮两岸歌楼酒馆一度萧条,秦淮灯船也备受冲击。然而,宣德十年(1435),明宣宗朱瞻基驾崩后,秦淮灯船便迅速回到之前的状态。明武宗朱厚照南巡时,亦驾临秦淮河观赏灯船。明代张岱《陶庵梦忆》载:“ 画船萧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夏月浴罢,露台杂坐。两岸水楼中,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女各团扇轻绔,缓鬓倾髻,软媚着人。年年端午,京城士女填溢,竞看灯船。好事者集小篷船百什艇,篷上挂羊角灯如联珠,船首尾相衔,有连至十余艇者。船如烛龙火蜃,屈曲连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舟中鏾钹星铙,宴歌弦管,腾腾如沸。士女凭栏轰笑,声光凌乱,耳目不能自主。午夜,曲倦灯残,星星自散。”
至明朝末年,秦淮灯船日甚一日。以至于在民间习俗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如六月十一“老郎神”庙会,歌女名姬纷纷定租画舫,大宴宾客;七月十五“盂兰会”,寺僧庵尼化缘集资,纷纷租灯船举行佛会,一时间,秦淮河上烟火缭绕,佛经琅琅,夜间则放花灯,以超度亡灵,河面火光点点,灿若星空。
至清代,秦淮灯船之盛亦不减当年。康熙第二次南巡时,整个秦淮河依旧张灯结彩,火树银花。而灯船装饰也更加考究,“上用篷厂,悬以角灯,下设回栏,中施几榻,盘盂尊罍,色色皆精。”戴名世《忧庵集》载:“秦淮五月之灯船最擅名,余往见词人之诗歌乐府,所以称美之者甚至。及侨寓秦淮数载,常得见之,然亦无奇者,其船或十余,少亦有四五,船之两旁各悬琉璃灯数十。灯或皆一色,船尾置一大鼓,船顶复以白绢,船中凡一二十人两旁列坐,各执丝竹奏之,鼓人击鼓节之。凉棚者,秦淮小舟之名也,是时凉棚无算,来游观者,各集宾客数人赁凉棚,饮酒,随灯船上下,两岸河房皆张灯,帘栊纱窗之间,红妆隐约,此沿古时承平之习,父老谓其衰减之曩日,已不啻数倍矣。”
甘熙的《白下琐言》亦载:“秦淮灯船昔人称之,今则纯用玻璃,四面照耀。旧时羊角久无用之者,其船大者曰'走仓’,小者日'藤棚’。近又有新式船,小于走仓而特大于藤棚者,谓之'四不相’。出奇制胜,人争雇之。”
▲ 《康熙南巡图》(局部),反映了清初夫子庙秦淮河画舫凌波的市井繁华
▲ 明末清初大画家樊圻描绘的秦淮河画面
太平天国运动失败后,曾国藩任两江总督,曾与时任江宁知府涂朗先,就是否重新开放秦淮灯船一事意见相左。欧阳伯元述曾文正公逸事中对此记载曰:“当时江宁府知府涂朗轩,名宗瀛,为理学名臣。方秦淮画舫恢复旧观也,涂进谒文正,力请出示禁止,谓不尔,恐将滋事。文正笑曰:'待我领略其趣味,然后禁止未晚也。’一夕公微服,邀钟山书院山长李小湖至,同泛小舟入秦淮,见画舫蔽河,笙歌盈耳,红楼走马,翠黛敛蛾,帘卷珍珠,梁饰玳瑁,文正顾而乐甚,游至达旦,饮于河干。天明入署,传涂至曰:'君言开放秦淮恐滋事端,我昨夕同李小翁游至通宵,但闻歌舞之声,初无滋扰之事,且养活细民不少,似可无容禁止矣。’涂唯唯而退。”正是曾国藩的坚持,秦淮灯船才“迄前清末年,流风余韵,犹及于民国十四五年。”
▲ 30年代的秦淮河,夫子庙泮池游船画舫
▲ 画舫上秦淮丽人的民乐演奏
而民国时的秦淮画舫,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亦较为翔实: “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杆,空敝的舱,也足系人情思。……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总之,是要比北京万生园、颐和园、杭州西湖和扬州瘦西湖的船好。
审核:张星煜
发布:张星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