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霾

小平头,国字脸,高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的老于穿得西装革履,虽说他只是个仓库管理员,可不熟悉他的人倒觉得他是位学者。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个好人,老实人,那么说也并不代表人家会喜欢他。老于也不怎么喜欢没出息的自己,他经常笑眯眯地对人说:“我是个粗人,没啥文化。”他的笑有点儿“痞”,与人说话时也经常说“咋”或“咋的”,让人感到他在质疑什么,对什么不满,其实也未必。

老于的朋友不多,不恋烟酒,几乎与娱乐活动无关,可以说活得相当乏味。几年前他开始练上了气功,倒也不见得喜欢,而是作为自我治医的方式。他有胆结石,医生建议他做个激光碎石手术,几千块儿而已,他不舍得。他的眼睛四十五岁后就变成了继发性青光眼,大有越来越差的趁势。他还得过胃病,吃过一阵子药,也没好利落,吃点辣的就犯。他通常在早上练气功,在城铁经过他时,他不断地用手向外推,似乎要把地面与空气推向与他无关的地方。

晴朗的好天气是让人欣喜的,然而被雾霾充斥着的坏天气越来越多过了好天气,在那样的天气里老于变得忧心忡忡。有时天气坏得不像样子,他视力不佳的眼睛几乎能看到悬浮着的灰黄色颗粒,那使他担心有害物质会粘附在呼吸道与肺里,引发他的鼻炎和哮喘。他过了五十岁后就开始担心不能善终,那倒也不见得是环境恶化,身体出现不适症状,而是他有着一颗敏感的心,有着一个爱思考的脑袋。他觉得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人们也越发强势和霸道,让他感到自己象只小蚂蚁,一不留神就被现代化的城市巨人踏成粉尘。

老于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肺部出了大问题。

医生已经确诊了,是要命的肺癌晚期。得到那个结果时他的心咯噔一声——果然,他是无法控制自己了,气功也救不了他了。医生让建议他立马住院住院治疗,说完用冷冷的目光盯着他。他闭着气,轻轻咳了两声。不敢放开了咳,怕再咳出血来吓着自己。接着胸口因咳嗽的震荡转来一阵隐约的灼痛,意念中像是城铁上千次绝尘而去留下的感受。想到不久将要暗然消失,他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过了片刻,他表示要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

事实上那时老于已经打定主意不治了。治得花一大笔钱,也不见得能好转,不过是延长几年寿命。说是和家人商量,妻子十年前就和他离了婚,两个人几乎不再联系了。他有个儿子,大学毕业后来到北京发展,在通州刚刚首付了一套房子,每个月得给银行交上万块的利息,生活起来很有压力,他不想变成儿子的拖累。

他是没有钱的,当初为了给儿子交首付款,他把所有的积蓄全都献了出来。医生大约看出他的意思,又加重了语气对说,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可能活不过今年了。老于认为医生像个生意人,在跟他谈一桩买卖,还有一种掌握着他生杀大权,强买强卖的味道。他想批评医生几句,但他看到了自己拿着化验单的手,手控制不住地在索索颤抖着。他不想让医生看到那怯懦的一面,因此郑重地点了点头,提高了声音说,他要回去再想一想。

医院里的人很多,下电梯就等了五六分钟才挤上去。下到一楼,走出来时老于抬头看了看天,是个坏天气,天空中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到一点蓝色,更看不到白云。他联想到自己的肺,感觉肺也是灰蒙蒙的天,已经坏掉了。目光低下来时,视线中的楼群显得影影卓卓的,像一群妖魔鬼怪在密谋着怎么祸害人类。老于想到雾霾深入的儿子,开始后悔让他在北京工作和买房子了。老于的儿子刚满三十岁,刚刚结了婚,还没要孩子。他想,将来儿子的孩子也在北京生活的话,真是让人担心。

走出医院大门,他来到街边停车的地方。身边不断有步行的人,骑自行车的人通过,他发现有些人半边脸或白花花地戴着口罩,有了些感慨。以前他曾笑话过那些戴着口罩的人,觉得他们活得娇情得很,现在他终于是觉得他们是对的了。他想,是啊,不要因为大家现在都活得好好的,说不定那只是表面现象。

老于找到那辆破旧得底部生了锈的三轮车,想着还要不要去图书市场收回过期的杂志。都快是死的人了,他还有那个必要对工作那样兢兢业业吗?他把车从一堆车倒向一边的车中弄出来,颇费了一些劲儿。照以前,心里有个雷锋的形象的他有时会把倒掉的自行车扶正摆好,那天他没有。

他骑上了车,慢慢穿行在大街上。骑上了车,他认为既然和别人联系好了,不应该失信,还是该把东西拉回来。只是在路上,他不想要再像以前那样骑在路边,而是稍稍向路中间骑了一些。他想,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应该骑得松快点儿,让那些小汽车急去,急什么急啊,今儿个你们都给我让让道儿。

问题是老于身后很快传来一阵阵刺耳的车笛声。那声响通过耳朵,无法遏制地钻进了他的身体,灌进他的肺里,让他生厌,让他难过。看着前方小汽车的排气管里喷出的淡灰色的气流,再看看灰蒙蒙的前方,他简直是有些愤恨了。他想要在马路中央停下来,阻止所有的汽车通过。问题是他还要去图书批发市场,耽误不起那个工夫。再说他那样能解决什么问题?什么都解决不了。想到这儿,他脚上用了力,车速提了上来。

后面还是有车在嘀嘀嘀地嘀他,最终老于还是让了步,把车偏向了路边。小汽车嗖嗖的一辆辆从他身边开过去,开进了雾霾深入处。在有些碳腥味的路上大约骑了三十分钟,快到目的地时,他的身上被汗水打湿了。背上黏乎乎的的不舒服,他在路边停了下来。下了车他才感到身体里的劲用得差不多了,以前骑一个多钟头的车倒也并不觉得像今天这样累。他想,肺坏了,身体里的“劲”也不给力了。可能是老了,他想,已经五十五岁了,可不算是老了吗?人人都会老的,五十五岁死也算说得过去了。再说像他这样一事无成的人,再继续活下去不也是混吃等死吗?

想到这儿,老于竟然有些高兴起来。那高兴是假装的,是种从思想上蔑视病情,战胜自己的一种办法。不过假装也是一种真实的感受,他想要用什么来确定那种高兴不是虚的。结果他想到了烟,想起烟,也有想用烟来折腾一下已经坏掉了的肺的意思。他是不抽烟的,从报上看到别人因抽烟得肺病的消息,他还暗自庆幸过,想到他竟然会得肺病。想抽就抽吧,他想着,推着车向前走了几步,去了一个小超市,买了一包十块钱的中南海。买了又后悔,觉得应多花几十块钱,买包可以撑面子的中华。都是快要死的人了,还在乎那些钱做什么?

老于坐在路边,微微皱着眉,眯着眼抽烟,边抽边咳着。烟的味道他有些受不了,抽了一半就不想抽了。不过他意识到抽烟是种心理上的需要,似乎他也要用弥漫的烟雾来混淆一下天地间的黑白,迷惑一下铁板一块的现实,顺便也教训一下那不争气的肺。一只烟抽完,身体里的劲又缓过来了。他站起身,双手搭在车把上,掏腿上车继续向前骑。十分钟后到了图书市场附近,肚子吱溜叫了两声。是饿了。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半了,而老于的中午饭不来得及吃。不过他没有胃口,也没有心情去吃了。他只想把事儿办了,赶紧回去。

骑到图书市场大门口时,老于给保安招了招手,笑了一下,示意他开一下栏杆。保安是个黑脸的小伙子,生得浓眉大眼,挺帅气。他认识很久了,可那个给他印象不错的保安并没有听他的。照以前他会下了车,从栏杆底下矮着身子钻过去,然后再伸手让他的三轮车滑过去。今天他不想了,他都是快要死的人了,谁都应该给他几分面子,让他活得舒服一些。问题是对方并不知道老于是个快要死的人了,不买他的账。

他骑在车上,还是给保安笑着。笑是他的面具。不管什么时候,他总是笑眯眯的,似乎那笑可以帮助他打开局面。事实上他自懂事以来,没少碰过壁。没有一些实质的好处给别人,他又不会说讨人喜欢的话,谁会搭理他的笑?何况他的那笑一看就像是假的,显得有种圆滑世故的不真诚的,甚至是坏坏的味道。他以前对着镜了也是笑过的,也觉得那笑显假。如果绷着个脸,换成一脸冰霜般严肃的样子呢,他自己会不适应,会觉得那不是他。

老于提高了声音,又说:“咋的,我说你开一下行不?!”

保安装着没听见,眼神从老于的身上飞快地滑过,又缓缓地望向别处,好像别处有他感兴趣的人和事,眼前的人却是个麻烦。

他心里有了火气,可还是忍着,又提高了声音说:“咋,没听见咋的?我说话呢!”

保安再次看向他,眼神里有着不屑和不耐烦,他说:“怎么了,你?”

老于又说:“咋的,我说你给我开一下,刚才你是耳朵聋了咋的?!”

保安不满地说:“你这是跟我说话吗?你他妈的'咋的咋的’的,你这是咋的啦,你以前是怎么进去的,咋的,还用我教你吗?”

“咋的,你对我有意见?以前你也该给我放行!咋的了,你还'你妈的’了,咱不兴这样骂人的好不好?!”

“我就骂了,你怎么的吧!”

老于掏腿从车上下来,还是保持着笑脸,走过来说:“你是咋的,你一个保安还想造反不成?你给我记住喽,你这样不对!咋的,你敢不敢再骂一声让我听听!”

保安从岗亭里走出来,用手指着老于的鼻子说:“你倒教训起老子来了,你他妈没事找事不是?!我还就骂了,你他妈的,你他妈的,你怎么的吧!”

老于简直要恨自己了,因为笑还在脸上,那笑是很不给力的,他怎么不会摆出个凶神恶煞式的脸呢?他想,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由于气上心头,他一时竟不知做出什么反应,结果涌上口头的一句话是:“我是个病人,我得了绝症——咋的,你就不能动动手指摁一下开关让我骑进去吗?”

保安笑了,露出两颗大门牙说:“你就装吧,我看你就得的是个神经病!”

他说:“好,就算我是神经病好了吧,咋的,你开开门让我进去行不?”

保安又冷了脸说:“不开,你爱咋咋的!”

他忍不住了,上前一步,用手把栏杆抬了起来。

保安没想到他会来那一手,走过去推了他一把说:“你不想活了!”

他抓着保安的手,一下给摔开了说:“咋的,我是不想活了,你能咋的吧?!”

保安又走过来抓住老于,老于用手去板他的手,一来二去两人撕打在一处。

老于不怎么会打架,很快被保安给摁倒在了地上。他的眼镜掉在了地上,落了一只镜片。他去摸眼镜时,身上又被保安踢了两脚。一脚踢的腰上,一脚踏在胯上。他气得很,戴上眼镜想起身再扑上去,可只有一个镜片的眼睛看到的世界变得有些迷离,那使他失去了一些自信,觉得再打也打不过年轻力壮的保安,他得另想办法治他。

十年前,老于的儿子读高中。

那时的他刚来北京不到一年,儿子被社会上的几个小混混给欺负了。他们给他的儿子要保护费,几个人把他围在中间威胁他,后来吓得他不敢去学校上学。儿子报告给老师,老师也是管不了。离了婚的妻子给他打电话说了情况,他让儿子接电话。在电话里对儿子下了指示——谁欺负你你就跟谁干,你越怕别人越欺负你!结果不到一个周,儿子在反抗时用砖头把别人的鼻梁骨给拍断了。

老于的儿子被派出所拘留了,还要让陪医疗费。他听说这事后立马请了假,当天坐火车回家处理那件事。去派出所时他预感到事情的难度,带着对警察的不信任,他在怀里揣了一把菜刀。笨嘴拙舌的他与警察讲理,自然很难讲通。他没别的办法,只好把菜刀架在脖子上,威胁警察不放人就自杀。

警察心里也清楚谁是谁非,见他为了儿子要豁出命,就劝住了他,打电话请示了上级领导。领导过来后了解了情况,一句话把他的儿子给放回去了。那件事让老于兴奋了有多半年,因为那件事使他感到自己像个男人。他对每个同事说起自己的光辉事迹,然而肯附和他们却廖廖无机,大家认为那样的他太野蛮了,根本不像看上去很斯文很老实的他办的事。别人的太度也未必帮助他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当他想起十年前事事,脑海中又出现了一把刀。

老于用手指了指保安说:“你等着!”

老于转身走了,去了附近的一家商场,买了一把菜刀。

折身回来时,嘴里还含了一支烟,似乎烟可以助帮他换个形象,使他更加镇定。果然,抽着烟的他由于合着嘴巴,不是原来那种笑眯眯的模样了,显得成熟老练了许多。他一只手里拎着菜刀,另一只手夹着烟,深吸了两口,让烟还从鼻孔里冒了出来。

保安看到老于手里的刀,用手指着他说:“你想干什么?”

老于把烟丢掉,用脚可劲儿的辗了辗,看着烟熄了,抬起头来看着保安,又换成了笑眯眯的那种不郑重的模样,好像他压根就不会装出凶狠的样子。

老于压抵声说:“咋的,你小子是不是怕了?我告诉你,你今儿个可算是惹对人了。你老哥我是光棍一条,没车没房没存款,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今天偏偏我又查出是肺癌,还是晚期。医生说没有几个月的活头了,我正发愁不知道该怎么死呢,恰好你就冒出来了。我是个老实人,多半辈子都是被别人欺负,我怕是没有机会欺负别人了。这样,我还是发扬一下我的老实人的风格,我让你来选——是你砍死我,还是让我来砍死你!”

保安看着老于脸上的表情,觉得他并不可怕,因此哼了一声说:“你可真有意思,跑这儿来吓唬人来了。在这个世上每天、每分钟都在死人,得癌症的也不是你一个,你得了癌症就很了不起吗?你不想活了,好,我请你到一边死去,你可别连累我,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容易吗我?!”

老于扬了扬手里的菜刀,然后嚯的一下架在了脖子上说:“咋,你小子行啊,心够黑啊!我刚才从你狠劲踢我的劲道上感觉到了,不用负法律责任的话你敢踢死我。既然你是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要管你家里有什么人,你容不容易?我当了一辈子好人了,在你这儿不想再做了,那会显得我特别没出息。你可以不相信我会对你下手,但你一定要相信我可以对自己下手!咋的,我没本事,死给你看还不行吗?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看到老于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保安一下变得紧张起来,他打开对讲机说:“喂喂,1号,呼叫1号,是李队长吗?请你速到大门来一下,来一下,有人要自杀!”

老于把刀又放了下来,说:“咋,你怕了?你叫谁都没用,今天肯定得死人。我早就对你小子不满意了,别看你长得人五人六的,你可不是好人。你对那些给你买水敬烟的就开栏放进来,像我这种老实巴交,不会歪门邪道儿的,你就可意儿为难、欺负。我这么大岁数了,头发都白了一半了,让我像狗一样钻来钻去,你就看得过去?今天我给你笑了,我给了你机会,可你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像个架子端到天上去的官老爷。今天就是你还债的日子了,你别想逃脱我对你的制裁——我在自杀之前,也得给你放点血!”

保安见老于要来真的,又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得了绝症,就打算退一步天地宽。

于是保安换了笑脸,放低声音说:“我叫你一声叔行不?我向你承认我错了行不?”

“咋?一句你错了就能抵消我以前在你这儿受到的屈辱吗?谁给你的权力让你那样难为人?我受够你这样的人了,我的肺癌说不定就是被你这样的人给气出来的!今儿个我不想活了,你也别一句你错了就让我放过你!”

“叔,我能不能请你认真想一想,咱们北京有二千多万人口,咱们中国有十四亿多人,你说谁人不受气,谁人没有被人欺负过?我一个小保安难道就没看过别人的眼色,听过别的训斥吗?别人开着几十万的汽车,住着几百万的楼,我一个月才拿着二千来块钱的工资,天天站在这儿,我心里能得劲儿吗?我看你戴着个眼镜,应该是个文化人,你一定能理解我为什么变成这样了——我也是高中毕业生,只差三分没考上大学。不过我的确是错了,我现在郑重向你赔礼道歉。叔,我错了,行了吧?!”

老于看得出保安的道歉是诚恳的,提到文化,又夸了他像个文化人,那使他的气消了一些。他承认保安的话说得有一定道理,因此打算也和他推心置腹地聊聊自己。

想到这儿,他轻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十多年前本来我在老家县城里是有一份正式工作的,是'铁饭碗’,谁能想到有一天下岗了。时代赶的,下岗就下岗吧,又不是我一个人。我就去做生意,倒腾服装,办工厂,结果被人给骗了。我们房子用来抵债了,妻子和我离婚了。我没吃的没住的,没办法,来到了北京打工。一开始一个月只拿一千块钱的工资,每个月还得给我儿子打五百块钱。我想吃碗炒肝都不舍得,那时一碗炒肝才二两块钱。现在我的工资提了,一个月二千多块了,可一碗炒肝得要八块钱了,还是觉得贵。我的儿子还算有出息,考上了大学,在中关村正儿八经的公司上班,一个月上万块。他结了婚,两个人凑钱付了首期,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拿给了他。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没有什么话说,因为他是我儿了。为了儿子我宁愿去死,也不愿意拖累他。这就是我,一个父亲,一个北漂。我没有骗你,现在我真是得了绝症,没几天的活头了。我这么说并不是让你同情我,我是看在你向我认错的份上才给你说这些。问题是你打了我,这事还不能这么简单就算了。”

保安队长是个大脸的胖子,生得慈眉善目的,他站在一群围着看热闹的人前面,一直在听着老于说话。

保安说:“叔,你说吧,怎么样才行?”

老于的气有点上不来,咳了几声,用手一抹,手背上有些血渍,他伸出手说:“你看,我吐血已经吐了一个月了。一直不敢去医院,去医院可是烧钱啊。我儿子在电话里听我咳,不放心,非得让我去查查。我没办法这才去了,谁知道一查是肺癌晚期!你看看,这是化验的单子!”

保安接过化验单瞧了一看,痛苦地皱了一下眉说:“叔,我真是对不起你了。我向你保证以后我绝不会再为难你。以后我谁也不为难了,一视同仁。我真的错了,你掏心掏肺的给我说了这么多话,让我想起了我的老父亲。他快七十岁了,还在北京给人家看大门。他也有病,胃不好,切掉了四分之一。我的老母亲前年去逝了,得的也是癌症。我们村子附近有个化工厂,把我们那儿的空气和水源给坏掉了。这些年来我们附近村子里死了不少人,几个村子里的人派出代表去县里告,没告赢,现在家里有死了人的还在上访。我母亲的病医生说还有救,可我家里没钱看,也看不起。我母亲怕我们为难,喝敌敌畏药死了。我也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真不该为难像你这样的人。我错了,叔,你真想砍,现在就把我给砍了吧!”

老于是个心软的人,见保安说得眼里有了泪花,又用手在脸上打了自己两巴掌,他的气也就消了。

他上前一步说:“你这孩子,这事就算了,来,老叔敬你一支烟吧。我以前是不抽烟的,没那个习惯。我也是今天才买了一包,你看看北京的这灰蒙蒙的天,空气都那样了,也不差我抽几根烟的污染了。我的肺是坏了,机器看出来了,我也认了。来,我们抽根烟,都消消气,这事就算了。”

保安赶忙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烟,递给老于说:“叔,你抽我的,一定要抽我的!”

老于接过保安的烟,把自己的烟递上去说:“咋的,非得要抽你的?好,我抽你的,你抽我的,这样咱就公平了。我这一辈子没想过要沾别人的光,你得尊重我的意思,你抽我的!”

保安接过老于的烟,掏出打火机,“啪”的一声给他点着了,然后自己也点着了。

围着看热闹的人有的叹息,有的摇摇头,终是觉得没有意思了,就都走散了。

保安队长走上前来,不断地点着头说:“俺很感动啊,很是受教育。俺算看出来了,事实上社会上还是好人多啊!因为这些好人,这个世界还是非常美好的。于叔是吧,不管你爱听不爱听,俺还是得对你说上几句。这有了病咱得治,你说不想拖累儿子,我看这种思想要不得。你对儿子有感情,儿子能对你没感情?你得告诉儿子实情,听听他的意见。你没有权力放弃自己的生命。生命不是你自己的,明白不?我是说,你的生命既是你的,也是你儿子的。放大了说,你还是你单位的,是北京城的,是中国的。除非不能治了,咱不能因为怕没钱不治了。俺们的保安公司有上千号人,虽然大家工资都不高,但俺保证,只要号召一下,大家十块二十块的还是愿意捐能捐得起的!俺说这话,于叔你信不?”

老于没想到保安队长杀了出来,对他苦口婆心地说了那一翻话。他有些感动,心里一下子变软,眼睛也有些湿了。他觉得手里的菜刀显得有点硌眼了,于是把菜刀丢“咣啷”一声丢进了车箱里。

老于抽出一直烟来,敬上去说:“我信,咋能不信?来,抽烟!咋的,我真的是不怕死,活了多半辈子了,也可以了。我是怕拖累别人。你刚才说得好,我十分认同。世上还是好人多,北京也是个有文化有素质的人待的地方,是个美好的城市——当然雾霾是个问题,既然是个问题,越来越多的人也意识到了,总有一天会解决的!我的问题也会解决的,不过我还是该谢谢你,你一个保安能有这样的大情怀,真是让我没想到!”

保安队长抽着烟,又和老于聊了一会。最后在他的要求下,老于的手机里输入了他和那位保安的手机号,说是要保持联系,如果他决定动手术的话,他要为他举办一次募捐活动。保安队长还把老于儿子的手机号给要了过来,趁他去收杂志的时候,给他的儿子打了个电话,怕他回去后不给儿子说实情。

老于用了个把钟头,把过期的杂志放进车里。他缓缓蹬着三轮车到了门口,还笑眯眯地给保安招了招手。保安立马打开了栏杆,走出来给老于敬了个礼。老于用只有一只镜片的眼睛看着保安那样,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用力踩了几下,出了大门。

这时,从出租车上下来一位高大帅气的青年人,远远地看到了老于,就风一样跑了过来,叫了一声“爸”,一只大手扶住了他放在三轮车把上的手,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说:“爸,你上车,我来骑!”

老于有点吃惊地抬起头时,觉得儿子像是从雾霾里一下子变出来,吓了他一跳。他下意识地向儿子的身后看了看,远处仍然是灰蒙蒙的一片。可他的眼框又湿了,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过于多愁善感了,没出息,一辈子没出息。

2016年《山东文学》10期(上)  编辑 王利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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