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苏相群:老祖母的黑蝌蚪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800】

老祖母的黑蝌蚪

河南邓州       苏相群

穷气冒三尺只是我童年的那个年代,现在人是看不到。而现在人们看到的是:似乎家家祖坟上都冒着青烟。那个年代也不曾见到有哪家祖坟冒过青烟。冒青烟之难,有点难于上青天。

常从大人口中听到日子过得穷酸。穷我倒见过,酸倒没见得。闻了闻,故乡的空气中似乎也弥漫酸的味道。可是穷没有酸的依附,它不能持久的,穷则往往自然的有一种酸的营养让它潜滋暗长,穷一但被酸怂恿溶化,穷和酸就会一直像魑魅魍魉一样阴魂不散、狼狈为奸。我从此便认为穷的味道就是酸的味道,酸的味道也是穷的味道。

三十年前的生活看起来与现在的有所不同,鹑衣百结的服装打扮着温饱有虞面黄饥瘦的人,大街陋巷地走着或逡巡于墙沿,拾来的破瓷器在褴褛中夹带藏掖着,似贼却实在不是贼,同衣相怜的人和别的穷人之间没有隔阂,看了也习以为常,不觉为怪。一顶破帽戴在头上过闹市也不必遮颜。

穷的阴影在这个时候就已罩住了家的屋及家乡的父老乡亲,背着穷酸的命运,渐渐的侵蚀着人的心。脑子里浮想或看见什么美味佳肴,都要自我麻醉得流涎,馋涎流得几尺长。遇到青黄不接的春未夏初,我们家便喝薯叶面水汤,我还真想问一问老祖母,不知是什么道理?面水不是让人喜欢的白面,而是黑薯面做的黑汤,再氽一些红薯叶,那就是薯叶面水汤,或叫做面水薯叶汤。薯叶是我们祖母每于秋末如是经霜摘肥嫩的红薯叶晾干,收藏来的。餐餐吃,顿顿喝,让我感到惘然的是:芋梗汤和薯叶氽薯汤的味道谁更胜一筹?如果让这两种叫人难以下咽的味道在无声的节奏中悄悄较量一下,都不会羞愧难当。因为两种味道的任何一方都未受到伤害。心里老不高兴,于是埋怨在心里:“混帐的老祖母,小气鬼的老祖母,街道上明明有香喷喷的肥白大猪肉,也舍不得花几毛大钱,买一块让我们解解馋。”肉香我向往之久矣,倒没得吃。而故乡野鸭却丰收,我却吃了很多野鸭,堪称童年至味。而童年以外的家,便是水荡子、荒滩。过去我们那里是水乡,野鸭子自然很多。初春水暖,鸭先知,荒滩、沙洲、还有那位水荡子,都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它们翻山越岭的迁徙,醉景于此,鸭蛋、小鸭似泛滥成灾。到秋冬之际,天上时时“过”野鸭子,黑乎乎的一大片,罩得看不清地面,地面突兀的棱角石也会让有气无力的人看不清被绊倒而失去了原来走路均匀的节奏,只有再起来拍拍身上的柴末灰尘。重新在地上听它们鼓翅的声音,呼呼的响,好像刮大风。再伴着鸭过长空粗粝的叫声像点燃在闷桶里的鞭炮一样当空炸响,你不会怀疑如此遮天蔽日的叫声是对父老乡亲充满着满腔恶意,而是满腔善意。鸭鸣声、鼓翅声这两缕悲秋的音也铰纠出“秋风起水荡,野鸭满家乡”的美诗。天无绝肉之季,人也有逆天之时,用弹丸打的或有停留在水荡子、荒滩里用网捕的,是满满的收获。若现在还有这样的情怀,再捕,那肯定是不行的,森林公安非唤去学几天爱鸟知识的科普,还要给你讲一讲鸟对人的益处,学得好了,说不定发个奖状,以资鼓励。回家贴墙,来客看了,还是荣誉象征。

别说肉吃不到,儿童玩具本是少得可怜,就连我们想玩的小飞机、手枪这些玩具也没见得,木枪倒是有,不好玩,早丢了,现在我已不记得那只木枪的去向了。我记得我老祖母床头的木箱里有个好玩的东西,我向往已久。趁老祖母走邻或被姑姑接去的日子,才敢取出玩一玩那硬壳的钵状的葫芦,不过被锯开成一半了,形成了一个瓢。舀水是不成的,瓢的突兀处及周边被凿了比黄豆粒大的洞,好玩似海的妙处就在此。每当艳阳高照,我们便拿出,对着光照,阳光透过瓢孔,像一支利箭一样穿透到远方,形成一道道七彩的光,好看极了,好玩极了,会把我们引向童话世界一般的神秘高远和无尽辽阔。晚上对着昏暗的油灯,灯光透过瓢孔,透射到陈年的灰墙,如万花筒一般,让我领略到一个个迷人的图案,似小狗、小花……跳跃着,又似空中的一些云朵,闪着彩光,似孩子的笑脸般美丽。

但是有一年夏天,大至是过了芒种吧,我头一次吃到了老祖母做的绝佳饭食。

对我来说那是一次奇特的做法,奇特的还有那天的饭食。

老祖母烧一锅红薯面水用微温的火烘得稠稠的,用一只无孔的瓢舀出倒入另一只有孔缝的瓢中,在早已从深井中打来的凉桶上来回轻轻晃动着,那稠稠的面水一点点、一滴滴从瓢的孔洞中落下,遇凉水而凝,好似荷塘阳色下的一个个黑蝌蚪,在桶水中游弋着。我对老祖母这种打破常规的生活做法极感兴趣。还有老祖母手中的两只瓢,也觉得好玩,真是一葫芦分开的两瓢二用。

然后老祖母用漏勺舀出,用香油加蒜泥调。这实在是我小时候吃过的最有味的可口饭,堪称至味。吃起来极柔软细嫩,松而不散,味道清爽又极鲜,真是人间至味是清香,叫人敞胃吃得增欲。

二十岁离乡谋生,祖母送我至村外的芦塘堤岸,几只咸蛋,几块干粮,背包满满的。也不知走了多远,待回首,看到老祖母仍站在那里,像原野上的一棵树,独立寒秋中。正是塘上芦花初谢,这芦花飞絮时候一断肠,引起我掉了几点离乡又思乡的浓浓的交纠热泪,洒在这软款温柔的乡界,模糊中有无穷怅惘。穷家富路,辗转异乡,途经江、浙一带的新安江、富春江,又经钱塘入海,在豫约捕鱼劳务为生的几十年生涯中,未尝如愿,不曾见到此食物。我没食它三十年久矣。因为久违,梦寐懂吃的厨娘有艺教我,也深望懂厨的博雅师父再斟酌一番,曲尽平生之技,也许能做此一道味似新涨的一江春水香味的此等食物,进入寻常巷陌百姓家的餐桌上,让他们都尝尝,以饱口福。

前好几年夏,去承德避暑山庄避暑,到朋友家玩,他留我吃饭,因为天热,朋友的母亲也做了一顿此类的蒜泥调“小黑蝌蚪”,其初,见到,眉飞色舞。一吃,味同嚼蜡,以无特点。满不是那么回事,似冰库里冰了一些日子,粗而生硬,鲜味全无。苦、咸而且还有沙沉沉的感觉,引不起一点食欲的。尤为幼年祖母的手法所不及,也难可比拟。做的风味更不似老祖母的绝佳。不好吃,有办法,便装作天热到室外透气的借口,走了出去,隔墙而倾,引得墙外的小鸡发出咕咕的争食声。待回来,端着空碗,朋友及家母问:“好吃吗?”——“好吃!好吃!”——“再来一碗”——“饱了,饱了。”我一边回答,一边向洗碗间走。我感觉我应酬世故的圆滑是深到骨子里的成熟。

在以后的岁月中,胃素患羸疾,就是在那时患上的。那天从朋友家吃了这似乎半生不熟的生硬饭食,辞朋友回家,走了十许里的山路,至日暮到家,曲肱而枕。睡至半夜,胃便隐隐作胀,腹泻呕吐,继而引发痁疟,历夏到秋,才得以康复,后虽平复,然精神气血已非旧矣!这是实话,不是危言耸听,也并非故作玄言。

情有独钟。我很想吃一碗老祖母做的蒜泥调成的红薯面黑蝌蚪,我想念家乡的祖母,可我祖母也早已去世多年,已长眠于曾为之“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黑土地下。最是人间留不住的是人的生命,生命短暂得似朱颜辞镜花辞树。祖母去世的那一年,正值冬季,家乡飞雪纷纷,水瘦村寒。那洁白的雪花,似一幅薄薄的轻纱覆盖着故乡的原野。这圣洁如玉的颜色啊!在西方是富家女儿含羞佯嗔待嫁的婚纱,而在我们古老东方的农村?正是贫家儿女满面悲泪趴在棺前哭灵的孝服。这几十年深刻的印象是记忆赋于我的只有记忆,记忆中遗留于我的是记起几十年前家的秋,除了上面所说到老祖母做的精美饭食,还记得我们家洞开的窗户,邻窗的那棵古藤老树,没有昏鸦和小桥流水,却独立寒秋,于秋雨中,眼角眉梢都是泪,枯黄的叶子纷纷飘落着。远远地我从窗内看见了老祖母。她在家里,戴着老花镜,正人间情浓,穿针引线,小心翼翼地细针密缝我一路贪玩疯跑蹭破的衬衣。

窗外的秋雨正细细如织,似一幅挂着的珠帘,在洞开的窗前,为老祖母遮挡着余秋的酷暑和蚊虫的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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