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书(小小说)
隔壁王哥家二小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全村老老少少都替他们一家高兴,可王哥却愁肠的叫人不解,整天眉头都揪成了一个大疙瘩。
街上逢着向他道喜的人,王哥的那张脸上的笑呀,纯粹就是硬着头皮挤出来的:笑意浅浅的浮在表皮儿上,底下堆积的是深深的苦。那种苦笑,叫人见了有点心疼,更多的是莫名其妙。
按说吧,娃考上大学了,应该是天大的喜事儿啊,可他家反倒像是遭了灾。
“他这是咋的了呢?”大家都这样纳闷,互相打探究竟。
王哥比我大三两岁,我们小学的时候上学经常一块儿上学回家。那时候他家里境况不好,——很不好。父亲是个老好人,只会干一些不用动脑子的一门门活;母亲身体不好,一直病恹恹的瘫在床上。终于到王哥读四年级的时候,多病的母亲没有熬过那个冬天,丢下他们父子仨走了。
那天,王哥把我拉到一边,送给我一支水笔。我们读小学的那个年代,水笔可是极其珍贵的东西了,我们很多人连支铅笔也要很节约着用的。演算题都是拿根树棍儿在地上划拉,算正确了再往本子上誊写,以免错了废纸费笔墨——铅笔贵,本子更贵。
王哥的水笔不知道是哪个亲戚送给他的,他也一直舍不得用,老是小心的放在早期医疗站装B12的医用药盒子做的文具盒里;偶尔拿出来看看,用手细细地擦拭一下。
那天王哥拉过我,把那支水笔递给我,“这个你拿着,你给咱好好念,我上不成学了。”眼泪在他的眼眶子里转圈圈儿。“明天我就不来了!”说完,他拿手使劲儿地按着我的肩膀,好像要给我传递一股力量。
我刚开始有点发愣,不知道咋回事儿。猛然回过味儿来:王哥的母亲前几天刚刚下葬。
有患病的母亲在的时候,虽然不能动,好歹还是个四口之家。现在就剩一个爹两个娃,成了两根筷子夹根骨头——三个光棍儿了。他不得不站出来撑起这个家,因为下面还有个小他四五岁的弟弟呢。
王哥从八九岁就开始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要说吧,王哥还真是能行,那么小的年纪,硬是把一个半瘫痪的家拖着往前挪,没有让它垮下来。
我读了初中后,他拉着架子车到处跑,有西瓜贩西瓜,有桃有苹果就贩桃贩苹果,冬天就拉萝卜白菜葱贩卖。十来岁的娃,在我们那里的坡路上,他的小肩膀拽着车子,几乎要趴在地上,远远看去人快跟车子拉成一条线了。
我上高中以后,离家远了。每次回家都要跟家里人问问他的情况。父母总很赞赏说:“有出息,这几年他到处承包西瓜园苹果园,冬天跑货运,把咱们这里的果子往南方拉呢。”
的确,我能看到他把家里的房子换地方翻盖了,青砖碧瓦的,比一般人家还好。
人这一辈子,自己缺什么就特别在意什么。在孩子的读书问题上,王哥好像比其他人更看重,几乎是变态的看重。
他也在西安建筑工地上打过工。每逢有工友在他跟前叨叨说“叫娃念书有啥用”之类的话,他就立马跳起来跟人家干架:“放你妈的狗屁!”
为此,听说他跟人家干过好几次架呢。每次自己也都挂点彩,但他从来不改自己的性子:“我就是吃了不读书的亏了,才要下这样的苦。我就是拉着棍棍儿要饭,也不能耽搁娃念书。”——他给娃的学费,总是学校第一个交;他给娃的生活费,从来没空缺过。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是他的经历,也是他经常讲给娃的道理。他给娃辅导不了作业,就用家里的遭遇给娃鼓劲儿加油。
还好,娃都很争气:回家就帮着做饭洗锅收拾屋子,得空了就趴在门前的石头上写作业。
老大女子,2014年考上了大学,又读了研究生。听说娃要读研的时候,王哥曾动了心思,想让娃先工作。“女娃嘛,读个大学就行了。——下面还有个弟弟呢。”
娃看穿了他的心思,拉着他的衣服袖子说:“爸,我知道咱家的日子。你开学给我一万块钱学费就行了,其他的费用我自己想办法弄,都不要你管。咋样?”
王哥这人,其他人都说他性子硬,爱跟人干架。其实他心最软,尤其在娃读书上,心底软得跟棉花一样。他当时的境况确实不太好,跑南方被人坑了,连车带货都走不了。不是他性子恶硬是从人家几道围堵中打出来,估计第二天人就撂那里了。
“我拼着命跑到火车站,人家五六个人提着刀子在后面追。”王哥曾经跟我讲过那次的惊险经历。“我藏在一边,火车要开动的那一刻才扑上去的。人家眼看要抓住我往下拽了,我把刚灌了滚烫开水的罐头瓶子磕了个口子,一把摁到最前面那个的脸上,火车开动我才脱了身。”
我就像在听成龙的武打片。原来他是碰到当地的地痞流氓了,被混混们缠住了。那一次,把多年的老本赔进去了。从此,听了家里人的劝阻,他就在家务瓜果桃杏,勤谨劳作。
可是,听了女子的央求,王哥二话没说,去邻家借了一万块钱赶忙给娃寄了过去。(听说娃在上课之余,兼职给几家杂志翻译材料,攒够了自己的生活费。)
俗话常说,“门风好,啥都好。”这话一点儿都不假。王哥家二小子念书赛着他姐呢,这小子嘴里经常念叨着自己是个男娃,咋也得比他姐还要强些。
这几年移民搬迁盛行,王哥新盖了五六年的房子,被镇政府列为搬迁户,每间房给一万块钱搬迁费。王哥的头都愁大了,跟斗一样大。
“三间两层子,我花了三十多万,把这些年在地里抠出来的积蓄,都贴在上面了。人家就给了五六万搬迁费!”王哥额头的皱纹又多了几条又深了许多。
这些年,盖房子,供俩娃上学,都凭着王哥在十多亩桃园、杏园里侍弄。他几乎把自己卖到园子里了:除草、施肥、打药,老有忙不完的活。果子熟的时候,每天一大早四点就载一车拉到县城赶早批发。搬迁房子的账,还说赶快就还人家了。哪成想,去年的果子挂果率不行,比往年收成少了三分之一;今年果相好的很,他每天站在那里看着黄的杏子红的桃子,脸上喜滋滋的。
可是,山里人不只靠山吃饭,还要靠天吃饭。今年这鬼天气吧,杏桃成熟的那些日子,天空像漏了底儿的筛子,连天的雨。那么好的果子,眼看着没办法采摘,更没办法卖出去。
“那几天啊,真是叫很多果农一夜白头。”不只王哥,村里许多人都在家里唉声叹气。——熟到的果子,只能落到地上烂了。那烂的不只是果子,是钱啊,是一年的心血啊!
前些天,好不容易从老天爷手里抢回些收成,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价格也太低)。
昨天回家,去王哥家里坐。看了娃的通知书,名牌大学,很叫人羡慕。王哥的表情啊,自豪里掺杂着苦愁。
娃跟我说,“这几天,我爸把通知书天天晚上拿上看,瞌睡了都要放在胸口上,谁都拽不走。”
王哥说,“娃比咱强,咱就要给娃搭好戏台子,撑好这个场子!”摩挲着通知书的手,明显地看得到鼓了心劲儿。
(摄影:何震)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户县人。文风力求散淡、干净、质朴。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酸汤挂面》、《一件棉袄》《吃搅团》等发表于《教师报》。诗歌《船夫之歌》《向往北方》等发表于文学陕军。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语文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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