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西佳处，淮左名都
未到扬州前，关于扬州最早的印象之一，几乎是个淹没在唐诗宋词、浸润在柳烟花雨、山环水抱中的“销金窟。”再后来，多次去了江南的其他地方后，又多了另一个画面，春天鸡头米、夏天莲蓬上市的时候，狭小的巷弄里、年代久远的老房子前，早晨软软的初阳或黄昏时金色的斜阳里，洁净的门前，三五个簪着茉莉花或者玉兰花的老人们，坐在小马扎上边剥着果实边翕动着缺了门牙的嘴巴闲话家常，本就柔软的吴语，听着越发的的柔软，仿若简约的越剧。
这样的扬州总是让我无限向往，特别是从她周边擦身而过的时候，既遗憾又犹豫，也许扬州是需要朝圣般的专程前往，而不是路过顺便看看。
这次我终于专程到了扬州，只是时间好像不太对。所谓“不太对，”是因为既不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春天;也不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月圆之时;是个不完美的初秋。虽然“秋到江南草未凋，”但却已失去了夏日的葳蕤，又还未曾染上深秋的浓烈。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不完美的季节，依然让我每天乐此不疲地、起早贪黑地用脚步丈量，用眼睛搜寻并发现了太多的美好和意外。更因为避开了假期的人潮，得以让我更加从容，更加无知无畏地穿街找巷。也才知道扬州的美好无关季节，无关风月，无关口水，无关唐诗宋词。扬州就像一位坐在门前就着阳关剥着莲蓬的老人，稀疏的鬓角别着鲜活的花朵，无忌岁月地兀自香气四溢着。
我忽然觉得清军入关后对扬州进行屠杀的原因，也许是掺杂了太多的情绪，羡慕、嫉妒、恨杂揉在一起。从平坦的荒漠而来的异族在面对这样一方虽偏居一隅，却有着层层叠叠的旖旎山水的仙居时，大概唯有彻底破坏才能平却心中的愤懑。
那得是多大的愤恨积集成的力量才能在短短的10天内屠杀80万人以及大量的建筑和文物。同期的江阴屠城用了81天杀了17万，后期的南京大屠杀，日本已经拥有精良的武器，用了40多天屠杀50多万。
所以，扬州的历史是断代的，现在的扬州城貌大部分是在那次屠城后重建的。屠城后30年不到，扬州八怪就已经形成，可见扬州的文脉之坚韧和底蕴之丰厚。
抵达扬州的第二天，海南的扬州籍朋友和当地文创界的大咖们在扬大的狮子楼聚餐，朋友以了解扬州文化和品尝美食为由招呼我，狮子楼恰在我住的客栈和瘦西湖之间，走路10分钟，于是便欣然前往。席间，就着周老师游历的很多趣闻，吃了扬州的名菜，大煮干丝。金黄的高汤中浸泡着一垛锥形的细干丝，顶上点着粉红的半透明的河虾仁、翠绿的葱末。我很不客气地率先用公匙舀了小半碗汤，再挑了些干丝拌进去，汤中有蟹黄和干丝的鲜、鸡肉的香，含在口中，满满是江南秋天的味道。
尝过了秋天的味道后，当天下午，我去东关街寻找春天的味道----虾仔面。从四望亭路经过文昌阁进入彩衣街300米左右就是扬州的老城----东关街，主街和密布的巷弄形成一张鱼骨架状的路网，缝隙中隐藏着扬州的味道和旧时光。相较于北方规整的、单色调的胡同和同样规整的四合院，江南的巷弄多了份错落的、氤氲的灵气，庭院更是有钱有闲的儒商们用来自娱娱友的秘境，每个景致、每处角落都极尽讲究。“松下围棋，松子每随棋子落。柳边垂钓，柳丝长伴钓丝悬。”就连一般小家小户的天井里、房前屋后也都摆满了盆栽。在这些小户里有一家只做早餐的饭店，主做虾仔干拌和虾仔汤面，去熟悉了以后，有时中午路过，偶尔还有余料，也会做给我吃。虾仔很鲜，面很劲道，很赞的小店。
沿二道河到虹桥，左边是瘦西湖，穿过瘦西湖的东门是大明寺和平山堂。右边是盆景园，出盆景园是淮海路，岔路有驼铃巷，巷口不远是扬州八怪纪念馆，一座始建于隋朝，几经损毁，现存明朝重建的楠木大殿。堂中四根粗壮的梁柱，一根有轻微的倾斜，问了工作人员，说是某一次的地震中震歪的，虽歪却丝毫不减其支撑作用。后院有一株740年的银杏树，累累硕果缀满枝头，这是一棵携带元朝蒙古族强悍基因的果树。
驼铃巷中段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三面铁栏杆围着一棵1065岁的唐槐，树的下半部分曾被白蚁蛀得只剩一面薄薄的带窗户的树壁，《南柯一梦》的发生地就在这树下。
出了驼铃巷右拐可见立于路中间的文昌阁，文昌阁右前方是国庆路,再往前直到甘泉路十字路口，广陵路西边的青莲巷19号，曾是扬州最大的盐商、民国初期中国首富周扶九在扬州的故居。三座中西合璧的红砖楼依稀可见当年的盛况，可惜，再辉煌的存在也敌不过岁月的风霜，楼间相连的回廊已经破败，除了墙上那张小小的说明，恐怕连住在里面的人都不太清楚这房子的历史，也就难怪古玩店的老板不知道扬州的角落有这么一条小巷子。
东关街是扬州的老城，周边景点密集紧凑，走累了可以去街南书店看书休息，再从书中找下一站或者有趣的地方继续行程。很多在网络上搜索不到又有故事的小巷弄，都是我在街南书店的书里看来的，比如风箱巷。那天去完朱自清故居后出来，原计划去博物馆，站在路口等车时不经意地往左边一瞥，居然看到了皮市街，而走到皮市街中段时，居然看到了风箱巷，巷子里有一座建于清末民初，保存较为完好的大宅门，可惜门关着。
从国庆路到广陵路再到甘泉路，以及皮市街周边都是我很喜欢逛的地方。不宽也不长的小街巷，树荫匝地，笼罩着路两排小小的趣味的店铺，有卖竹编藤编器具、各式泡澡搓脚用具、扬州三把刀、中国最早的化妆品谢馥香、绿阳春茶叶、南北干货等，人流密集，人声鼎沸，仿佛走进清明上河图的闹市。而转过毓贤街进入仁丰里后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很多维护和修饰得不错的老房子，却一律大门紧闭，原来精心设计的花圃被野草占据，自由生长的枝条越户攀墙，巷子里安静得连猫叫声都没有，这里应该曾经也热闹过，不知道什么原因安静下来。同样安静的还有再往前点，被辟为廉政建设园地的阮元纪念馆。这里的安静和边上的热闹是扬州的一面样貌，是我喜欢的样子。
这样的扬州是私密的，大名鼎鼎的瘦西湖才是扬州名声在外的著名标签。瘦西湖原是和外河相通的护城河,水路可以从外河经虹桥一直到平山堂，“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当然，现在是没有这样的景观了。
去瘦西湖宜早，从西门进去，穿过徐园经小金山沿河慢慢地一路玩过去，可以爬上风亭远眺瘦西湖，再到五亭桥上晒晒太阳，把一天的能量储备好，下了五亭桥刚好黑天鹅和野鸭都在晨练，你可以当个热心的裁判，或者为她们投入的表演鼓掌，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碰上雄天鹅在雌天鹅前翩跹起舞，而雌天鹅一副不屑的样子。湖的西面是万花园，赏玩间，眼角余光越过湖面，会看到大明寺的栖灵塔守护在二十四桥边上，实际距离却还有点远，这就是江南园林的借景，对好角度，让别处的风景为自家景色锦上添花。
瘦西湖可以慢慢地逛半天，如果体力好或者图方便，可以从东门就近去大明寺。我因为贪念晨间的光影和安静，还是选择在早起专程去朝拜大明寺。
个人喜好的关系，相较瘦西湖，我更喜欢大明寺多些。从长长的宽宽的平缓的台阶开始，从台阶两旁夹峙的树林开始，从阳光透过树林的罅隙斑驳地洒在洁净的台阶上开始，从树林里散发出桂花特有的甜腻气息开始，我就喜欢上了大明寺。进到寺内后，第一次完整地对着殿堂内的各方菩萨三拜九叩三鞠躬时；站在被手臂粗的紫藤缠绕的平山堂前，遐想欧阳修雅集击鼓传花的盛况时；在园林里独辟蹊径意外地发现第五泉时；再爬上高高的栖灵塔，因恐高只能扶住门框，在猎猎风中颤巍巍地瞄了扬州的小全景时；直到最后站在鉴真纪念堂、梁先生的塑像边，那棵全扬州最绚烂的秋天的树前时，我才知道，不仅我欢喜大明寺，大明寺亦是乐见我的。
把淮扬菜之都的吃食放在后面这么轻描淡写地带过，似乎有点不合常理，但是因为少食了猪肉和大闸蟹，可食用的余地也就少了很多，至于那个鼎鼎大名的扬州炒饭，也因为生硬的米粒而放弃。扬州的米饭是随时为炒饭准备着的，状态介于米与饭之间，颗粒分明，是喝饱了水的米在快要变成饭时被掐断了去路，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米饭，我开始不习惯，说是夹生饭被驳回后也就见怪不怪了。
最后强烈推荐瘦西湖的小舍客栈，面临二道河，位置方便，走路到瘦西湖和盆景园10分钟，东关街15分钟，菜市场1分钟，闹中得静。有一个被桂花的香薰充盈的院子，有一个会吃会做菜的女老板和一个会种菜的老妈，混熟后可以买菜或者掏钱搭伙趁吃。
五天的扬州行程，很短很仓促，却足以让我相信“人生只合扬州居。”
欧阳修谪守扬州时所建，后从扬州调职安徽后依然念念不忘，只能在安徽仿造西湖种 植荷花，并自欺“使君不复忆扬州”的平山堂。
大明寺前的台阶
从栖灵塔第七层遥望扬州局部，前面那大片的平房有一部分是瘦西湖，扬州有相关瘦西湖周边建筑限高的规定，从瘦西湖的任何角度远望，短距离内都不能看到高楼。
从栖灵塔的第二层俯瞰大明寺小局部
大明寺内的栖灵塔，塔内供奉有佛骨舍利，故名。
整个大明寺包括扬州的很多园林，在10月中旬的初秋里，依然还是葱绿一片，只有鉴真纪念堂前，梁先生塑像边的这棵树呈现出万丈光芒的秋色，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烁着悲悯的光。谢谢梁先生，弥补了我在江南的遗憾。
梁思成先生仿日本唐招提寺设计的鉴真纪念堂（唐招提寺系鉴真大师亲自设计），堂前的石灯笼是日本长老赠送，10几年来长明不灭。梁先生一生致力于古建筑的研究和保护，鉴真纪念堂是其唯一的建筑设计作品。
风箱巷里保存较为完好的蔚圃。一条300多米的小巷，有三座民国时的老宅子，还有一口至今仍在使用的官井。
中午时人流散去后的皮市街，很多老房子有的年久失修正在拆了重建，有的被书店、文创店以旧依旧地使用着，乌黑的瓦顶，破败的后院，几十年的桂花树恪守初衷地如约开放。
安乐巷27号是朱自清先生在扬州的故居，小小的院落，摆放了很多先生的遗物。进大厅左边一幅满墙的荷花图，阳光灿烂，朱先生昂首阔步。不知道是工作人员失误还是觉得朱先生站在夜色荷塘边凝思不太符合老房子的布置，总之，我觉得不太对。
驼铃巷内的扬州十八怪楠木纪念馆
瘦西湖上的五亭桥，也叫莲花桥。我见过的桥中五亭桥和潮州广济桥最美。
二十四桥和大明寺的栖灵塔
二十四桥前嬉戏的黑天鹅。关于二十四桥名字的由来有很多说法，有说周边原有二十四座桥，有说因其桥上两边台阶各二十四级，桥上栏杆二十四根，桥长桥宽各二十四米。后一种说法是现状，这样的设计思想和建筑质量是很多古代建筑包括桥梁在内的共同特点，可以和时间和谐与共的美好。
东关街的尽头是古运河，很方便，一上岸就进入主城区。
江南有钱的读书人家的生活可能是很多“有梦想”的人的黑夜、白日梦。庭院里用一条长廊建了透风亭，再用另一处角落建了漏月轩，边温酒煮茶边等风待月。四个不同的方位各种植了相应的植物花卉，冬有腊梅秋有菊桂，春有百花夏有荷塘。沈复和芸娘没钱，可中秋之夜还要找关系划张小伐去欣赏月亮，夏天还要去郊外与农家为邻。这种事在北方好像没有，难道这才是开凿运河的真正原因？而北京现在很多公园都有强烈的南方园林的特点却是事实。
建于雍正年间的街南书屋原是个私人园林，现在被城市书房和酒店共用，疫情期间书房关闭，酒店照旧营业，但是也没多少人流，除了主干道亮灯外，很多地方都没在黑暗中，阴郁的寂静。我摸黑把各个犄角旮旯都“看”了一遍，心中已经准备好第二天一早要再去看看，结果也没能有时间再去。
不知道从哪个年代就已存在的泉水，至今依然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