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穴(小说)
振东的乡下是滨海的一条小渔村,临海,距离海滩不到一公里。村后有座山,叫后山,是南方常见的丘陵,海拔不高,只两百多米。山上有很多墓,是附近几条渔村去世的亲人的安葬地。
振东七岁那年八月的一天,父亲阿青和小叔阿生驾着船,在村前的海域一带捕鱼。
忽然,海面上乌云密布,天昏地暗。一阵骤然而来的龙卷风,在海面上卷起一道巨形的水柱。白花花的水柱“哗哗”作响,飞疾地旋转着,周围全是湍流暗涌的漩涡。村人们都给吓呆了,有老人说:这是龙吸水,以前见过,吞了不少渔船。
这时,有人气急急地大喊起来:“阿青和阿生刚才就在那里。”
邻镇的渔民在海里救了奄奄一息的阿生,阿青却不见踪迹。村里人沿着海岸线周围的渔村帮忙寻找,找遍了远近的渔业镇临海滩涂,找了一个多月,阿青还是无踪影。
振东的母亲每日强忍着悲疼,对大家轻声说,大海茫茫,怕是找不到了。
于是买了一口薄板棺材,往里放了丈夫的一套衣服,一双旧鞋,顶草帽,在村里人的帮忙下,半夜时抬到后山顶最高处埋下。
从此,后山又多了一座坟墓,一座没有尸体的“衣冠家",又称“空穴”。
埋在高处,是七岁的振东提出来的。他说,让这空棺材守着海面,父亲一定会回来的。
当晚,下葬空棺回来,振东要关家里的大门,母亲说:“东,不要关门,留门给你舅(指父亲,乡下对父亲的叫法)。”
于是,振东家的大门就一直敞开着。
振东每天都会爬上后山山顶,坐在父亲的空穴旁,眺望着山下的海。
他心里始终坚信父亲没有死,只是去了远方捕鱼。他脑海里,无数次浮现出父亲满载而归的画面。他等累了,无数次在坟墓旁边的大石头睡着。梦到父亲回来,他就开心地大声叫喊。惊醒过来时,却见海面平静得似一面镜子。
每回振东难受得哽咽起来,后悔自己的叫喊声太大,吓跑了父亲。
七岁,ニ十岁,振东没停止过爬上后山山顶,山上的树木枯了又绿,花落了又开,而父亲依然渺无音讯。
振东去了滨海市工作。时间如流水,一晃眼,四十年就过去了。
又到清明节。
清明节前一晚,振东开车回乡下,经过车站时,看见朋友阿江正在车站门口跟保安吵架,便停好车,上前问个究竟。
原来阿江想赶回徐闻扫墓,却错过了最后一班客车。
阿江心里非常着急:“怎么办?我清明那天必须要扫墓,这是我父亲走前三番五次的叮嘱。”
振东把阿江拉上车,要送他回去。阿江推辞了几番,最后也就依了。
振东对阿江父亲临终前的叮嘱十分不解,问阿江:“你父亲为什么要定下来清明那天必须扫墓?迟一点早一点都不行?”
阿江点了点头答道:“是啊,父亲走之前千叮万嘱,每年的清明节那天,必须要扫的第一座坟墓,不是祖坟,而是一座不是我们家亲人的坟墓。往年清明节前回去了,偏偏这次还有事情没处理好,所以迟了。
阿江接着告诉振东,四十年前,他父亲在海边捡了一具无名男尸,死者的手上戴着一枚小小的金戒指。父亲去派出所报了案,但尸体放了几天,都没人来认领。后来派出所的人就对父亲说,既然找不到家属,你把戒指卖了,买口棺材埋了他吧。
渔民身上戴金器,其一是避邪;其二是万一遇难,希望有人捡了他身上的金器后,把他埋了,至少不用抛尸喂野狗。
父亲把遇难者埋了,但没把戒指卖掉。记得父亲在遇难者下葬时,对着棺材说,老哥,没法找到你的亲人,就暂时住在这里吧,等找到亲人了,再把你带回家。
每年清明,父亲准时去拜祭,重重复复地唠叨着这几句话。可直到父亲老了,也只能一边烧香一边对着坟头说:老哥,找了这么久了,还是找不到,你就安心在这里吧。
父亲临终前,交给母亲一个戒指说,要找到大哥的亲人,只能靠这个了,你收好它,看哪天可以找到大哥的家人,让他魂归故里,不再埋在异乡,孤零零的。并嘱咐我们清明节那天,必须先拜祭那个异乡大伯。
振东听着听着,心里猛然沉了一下,好像想到什么,却又觉着不可能,几百公里呀,父亲不可能漂那么远。
可一回到家里,振东立即跟母亲说起这事。母亲听后直打哆嗦,颤着声问:“有戒指?有戒指?”
次日一大早,振东打电话给阿江,一再确认四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阿江说:错不了,那年我正好七岁。
振东说起了自己失踪四十多年的父亲,并问阿江戒指是否还在。阿江说,在我母亲那里,我去拍了照片,在微信发给你。
叮咚!叮咚!阿江的照片发来了。振东屏着气,慢慢地打开手机。
一枚泛着暗黄色的金戒指,面上有着一个小小的“福”字。
母亲的眼光刚碰到手机屏幕的戒指时,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唉呀喂,碗苦命的城啊!(家乡话。碗:我,城:老公)
2020年11月13日晚修改,本文2019年9月12日初次发,曾发表在《高州文艺》2019年-4期(复刊第3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