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低首向魏碑——孙伯翔先生书法艺术赏读
繁花照眼的当代书坛,四十年笔墨书写的集体记忆恢宏而细腻,避开各种流行书风与江湖书法成为悠久经典所面临的当代吊诡不谈,退归传统后,如何选定真正的笔墨叙事资源,是否写出了青春的一帘幽梦、中年的飘香剑雨、暮年的截断众流,似乎永远值得商榷和探讨。我们所认定的笔墨高度,究竟是徒乱人心的广告式呼喊,还是切切实实的生命吁求,往往代表着书法这门艺术在这个时代的最终质量。
书山坎坷,墨海茫茫,四十年来,曾有多少动情笔墨长留心底,而不只是赋流金岁月以笔情墨香?当代书家的阅读谱系里,碑与帖几乎堪称两座避不过去的山头,而以魏碑书法闻名于世的孙伯翔先生,毫无悬念地成为当代书坛一种文化、人文的备忘,其刚健醇美的美学风貌,多次引发现象级的话题讨论。
而今,作为当代魏碑书写的领头雁,孙伯翔先生已经形成了自己鲜活的碑体风概。比如孙伯翔式的用笔:方中寓圆,刚柔并济,将方笔为主的斧凿特征、金石韵味凝练化、丰富化、出其不意化,从而达到“应气而生”的个性化。比如孙伯翔式的笔墨性情:“我写楷书不仅仅是一种书体,我写的是中国的正大气象,换成一句话:写天写地写中华民族,这是我的追求和目标。”比如孙伯翔式的审美理念:以拙为美,明心见性。“拙,就是古拙,古拙里必须得有巧,有拙没巧那是傻,是木头,是僵硬的,是没有生命的。我现在把每个字都不当一个字来看,而是作为一个生灵来看,每个字就是一个生灵,个个生灵组合起来就是一个群像图,这就是我的书法艺术世界。”有了这些关于书法的“私房”感悟,便不难理解孙伯翔先生笔下的那份老到、从容与纯真,以及他还笔墨以个性和灼热、还笔墨以表情和体温的人生跋涉之意义。
在久成方圆的笔墨世界里,当代书法应该表现出怎样的出新品格?孙伯翔先生举止悠悠的魏碑书写,给予了响亮的回答。三十多岁之前,孙伯翔先生一直学颜、柳、欧等唐楷,尤以颜真卿的笔墨格局用力甚夥,然而,唐楷作为书法史上难以逾越的标杆,其反面便是一种桎梏。
孙伯翔先生蝉蜕一般,果断地从旧时的自我中解脱出来。他认定,充满野性之美的魏碑,适合打造出一片有容乃大的天空:“魏碑由隶而始,入楷而终,虽不‘成熟’,恰可埴土为陶,炼石成器,用科学的方法提炼,陶冶出我们需要的新型产品。”言外之意,魏碑这一书体,对孙伯翔先生而言,更容易打破其形,传递其神,更容易集结起饱满的情绪张力,也更容易古中出新,流中见源。从此,他一生低首向魏碑,沉潜进去便不愿出来。可以说,没有哪一家笔墨不是在长久磨砺下才能渗透出希望的香火,纸笔一旦紧密沟通驻扎在内心深处的核心情感,便上升为一种人生情怀。
若论孙伯翔先生魏碑书法中的文心诗眼,非《始平公》莫属。“一部《始平公》照出了他的沧桑岁月,也照出了他的苦辣酸甜。”他“光是用在《始平公》上面的临写的纸张毫不夸张地说也要拉一军车”。而且,他由此借石攻玉,广泛涉猎碑学中的造像、摩崖、碑碣、墓志四种制式,最终从源头上叩开碑学大门,冶炼出自家风貌,对当代碑学发展做出巨大贡献。于是,知其弦音并为之合者众。石开先生认为:“北碑技法,到孙伯翔先生这里告一段落。”王镛先生称:“当今以魏入行者,孙先生一人耳。”诸家点评,语义鲜明地指出,澄明下来、传承下去的孙伯翔式魏碑笔墨,在当代无愧于集大成而开新流之称谓。经历过大起大落、大江大河的时代激情,远离了矫情与卖弄,海潮与泡沫共同退却后,留在沙滩上的自然是闪闪发亮的贝壳。
不独是书法,孙伯翔先生的“书论”,托长空而云唱,具有形而上的宽广与豁达。其绳绳相继的真知灼见,引发书坛普遍之艺术共鸣。详加理董,撮其要者陈情如下:孙伯翔先生论“自然”,则谓重动态、重自然、重意象乃魏碑结构之艺术特点。自然产生奇逸之美,自然产生兴趣酣足的味道,自然产生天成之趣。摩崖的擘窠大字,墓志的径寸小字,在结构上都以自然、天趣为上。孙伯翔先生论“点线”,常言“长线(画)运用要有节拍徐疾,要有长线的曲涩效果。‘一画之间变化起于峰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先哲的话道破了笔法的巧妙运用。长线缩短是点,短点伸长是线,无论是点是线,它的自身都有生命力,有它自身的语言”。孙伯翔先生讲书法之境,追求以“静”为好,“我觉得书法最重要的地方不是表面上表现出来的形,而是字里行间所包含的‘心’,是一种境界,这是一种‘静’的境界”。诸如此类,皆为中流击水、能持彩练之津要。所谓心中有所思,笔自有所随。
透过孙伯翔先生的“书论”再细观其魏碑艺术,每每会有新的领悟:孙伯翔先生以笔画铸风神,虽然骨骼已如秋后之荷,一茎茎挺立在那里,却能令人生出“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的美好况味。游人回故乡,冰心归玉壶。追寻孙伯翔先生的书法之根,一个是传统经典,另一个为“大自然”。用经典涵养精神,用自然怀抱天下,二者不可偏废。“在‘经典’上要达到岁岁年年、朝朝暮暮、孜孜矻矻、千磨万炼、矢志不渝,底子要夯实,基础要雄厚。大自然就是点和线,点和线是中国书法之魂,是中国国画之魂,任何高手抛不开点和线。点和线从哪里来呢?从大自然。”所以,孙伯翔先生的书法,东方哲学一样,成为仰视自己心灵的夜空。所以,诸多感触,皆成怀抱。
流年依旧似水,市声永远喧哗。避开嚣嚣嚷嚷的世事,曲曲弯弯的人心,孙伯翔先生魏碑艺术的追求和感悟已经由刚直、温润变为清凉。这是耄耋之年的他,对人生的新的理解,也是人书俱老该有的境界。曾经,“字在纸上皆轩昂”,咏啸其来有自的慨当以慷;而今“老境何所似,只与少年同”,深谙“悟心容易息心难,息得心源到处闲。斗转星移天欲晓,白云依旧覆青山”,赤子之心,永远可以作为一个艺术家与命运同行的隐身衣。再次回味孙伯翔先生的魏碑艺术,情不自禁生出一种时光才给得起的感动。与其将它当成为繁荣的展览体时代增添的一抹文化亮色,不如将其定位为传统魏碑书写走向现代的黄钟大吕,浩然奏响了雅俗共赏的美好乐章,恰好与其有笔有墨、有风有霜的丰富人生琴瑟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