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5段之间的对决——厄尔布尔士山下的围棋故事之十六
在“荣升”5段后,说实话,要说一点不在乎那是假的。比赛时,每当听到日韩两国棋手们尊称我为“史5段”时,心里虽然别扭,但还是有些满足感的。不过,我的棋艺并没有因此而见长,而棋运呢?则更是越下越背气。
首先是与佐藤先生那盘棋,猜先后他果然如愿执上黑棋。而且,整盘棋他都在极力攻杀我。佐藤下棋气场较大,也很有一种威严感。他每下一子,就将双手手指相对地按在自己的两个大腿上,上身前倾,俯视着整个棋盘并偶用眼睛狠狠地扫描一下我。他的棋力也很强大,高屋建瓴,算路精深,攻杀过程中则气势如虹,咄咄逼人。几个回合接触战后,我就感到此人要比我先前领教过的另外几个日本和韩国的5段厉害得多,绝不可掉以轻心。
然而,此时我的思维却已经很难集中了。不知怎地我老是想着“5段”这个词,特别是刚才那个被棋手们尊称为5段时的哄笑情景老是出现在脑海中。而且,我还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想着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他们为何要认为我是5段呢?难道他们真的认为我是5段吗?
虚荣心的泛起使得原先我在棋盘上的那种敏捷思维和灵活棋路似乎都不见了,代之于的却是在对手连续不断的攻势前的被动应付。这时,老想着5段的我全然不像一个5段,而更像一个3段甚或是原形的无段棋手了。整盘棋都是在被动应战中度过,原先的那个崇尚坂田荣男先生创设的所谓锐利的“攻逼法”且常用不辍的的史先生不见了,代之于一个总是被动挨打的史5段。可奇怪的是,不知何故,此局输者最终却是佐藤。
这盘棋经猜先我执白。
佐藤先生的布局是三连星,而我则一直试图多捞实地并很快就占据了三个角。佐藤也不知是有意无意,他的棋总是力图走在外面,为此甚至不惜让我去轻易地占角。可见,佐藤先生的棋似乎很得日本超一流棋手武宫正树“宇宙流”的真传。
但当我自感到自己实地占优时,黑棋在棋盘右边的厚势也隐然形成。我这时发现,倘让此刻的黑棋不受阻碍地去将厚势转化成实空,那是白棋绝对无法接受的,所以必须及时予以侵消或干脆打入。但是,侵消好呢?还是打入好呢?或者说,倘侵消,那从何处侵消最好?倘打入,怎么打入才能避免被动或被歼?这就需要对每一种可能进行仔细的计算,然后作一个决断。但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却犯了一个错误,即我在决定打入黑势时并没有按照“三思而后行”的祖训认真而仔细地计算自己打入后的棋路及可能出现的变化。
那次,我只是凭感觉认为可以打入,并没有对打入后的后续手段进行必要的计算,结果走出一步愚蠢的肩冲棋。这步棋在四线上,既算不上侵消也算不上打入,而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要想就地成活又太浅,要想抽身逃出则又显太深。佐藤一看机会来了,就在我肩冲那个白子的上面一镇。这一着很给力,不仅使左右黑棋的厚势遥相呼应,也让我的那个白子的肩冲位置变得十分可笑起来。
显然,我的这步肩冲是一个失败的方案。我这时最佳的着手或者是打入,而且是深深地打入,借助于此时黑棋厚势的不完善及附近残留的几个白子而就地扎根做活;或者是浅消,即走高一步,斜对那个黑子,既可靠下去,亦可向外跳出去。其实,我在刚刚将那个棋子放到棋盘上黑子的肩冲位置上就后悔了,但为时已晚。落子不悔大丈夫。在被黑棋当头一镇之后,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腾挪,也就是力图把局面搞乱再寻找机会了。
我虽然很被动,但我内心里隐藏着的另一面,即不服输的性格开始发挥作用了。此时的我,精力高度集中,心无旁骛,什么3段或5段的自我意淫也早已被丢到瓜哇国去了,充斥脑海里的全部是如何利用这个不上不下的白子腾挪,搅乱局面,打破黑势,或者就地活棋,或者争取逃出黑势。这时我也算清了,只要我的这些身陷重围的白子不死,不管是冲出来还是活出来,黑棋都是输定了。因为黑空肯定不够。相反,那就是白棋输定了。因为这几个白子如果死掉的话,不仅原来的黒势会有一部分变成黑空,而且原本还很虚的黒势将会变得更厚,也更加浩大。倘如此,我必输无疑。
经过计算和形势判断,我发现,倘若腾挪不成,即便是部分打入的白子被黑棋吞噬,黑空也将远超白地,白棋也将输掉。人处绝境只有两条路,或接受死亡,或奋力一搏。我的不服输性格必然选择后一种可能性——拼呗。
在出了一身冷汗后,我定下心来选择背水一战。也正是这个选择又让我很快恢复了竞技状态。我好像想起了那位韩国业余2段吴敏焕先生。他与我下棋,多采取贴身搏斗战术,或碰,或托,或试,或贴,或断,每一步棋都让我不舒服,也都要耗用掉我大量的计算时间,稍有不慎,就会吃亏。我在想,为何不能借用他的战法,让佐藤也尝一尝韩(寒)流的味道呢?于是,我便一改先前的君子棋风,与其打起腾挪战来。
当我的那步轻率的肩冲棋被其一步漂亮的棋镇住时,佐藤5段也似乎感到自己抓住了机会。他也摆开架势,一步紧似一步地对被包围在黒势中的白棋进行攻逼。腾挪之初,我想就地成活。但黑棋似乎知道我的心事,总是将棋下得很厚,使得白棋很难做活。我也曾想与其外围若干黑子进行转换,我放弃这少数几个白子,卸掉这个包袱,吃些亏,能在附近得到一些小补偿也好。我计算过,如果转换,黑棋无疑占优,但白棋还有周旋余地。可就这样,佐藤似乎也不干。他能断我时却总是不断,而是一个劲地破眼,逼我连起来往外逃。他这么做的结果,对我来说,只有一个路可走,那就是逃了,而且是连干带支地将几乎所有散落的白棋连在一起逃。但是话说回来,黑棋这么走风险很大,因为只要白棋全部逃出去,黑棋必输无疑。
在黑棋的攻逼和配合下,我乘着黑势还没有封口,利用腾挪将大多数在先前贴身战斗时被黑棋截断的白子一一地连将起来,然后就像长坂坡上的刘玄德那样,将这些散兵游勇和逃难百姓串合在一起,形成一条大龙,扶老携幼,裹在一起往外逃,谁也舍不得丢弃。这条逃难的白子大龙在黑棋的攻逼下,越逃越长,最后跨越了大半个棋盘。虽然缺乏队形,却都连在一起;虽然方向不明,但只要活棋就成。俗语说,棋长一尺,无眼自活。逃跑中,白棋渐渐地轻松了,而黑棋的局势却变得严峻起来。
我不知道当时站在旁边的那些观战者的心情,但好像感到围在我和佐藤周围观战的人比平时明显增多了。自该次比赛开始以来,除了参战的棋手,到濑户家来观战的人也似乎逐渐多了起来。原本看似面积很大的大厅,观棋的人多了后,也显得略微拥挤起来。但是,据我所知,来看棋的几乎全部是日韩两国的棋迷,中国人很少莅临现场给予我和吴博士支持。这可能是大多数在德黑兰的同胞不太会下棋所致的吧。那天是德黑兰第一届中日韩三国围棋赛的最后一个回合,如无意外,当晚肯定会产生该赛事的第一个冠军。来这么多人观战,可能也是奔着这一目的来的吧?
可就在这个关键时候,在白棋玩命似的下法面前,黑棋的思路似乎也出现了短路。比赛中到那时尚未尝败绩的佐藤似乎被白棋的这种有悖棋理的走法给激怒了。他好像认为,白棋这种胡搅蛮缠的棋风以及这种“一个也不能少”似地牵家带口大逃亡棋路可能是对黑棋的一种故意的蔑视和挑衅。有这么下棋的吗?是可忍,孰不可忍?(估计那时的佐藤先生与当初的我一样也不大熟悉顽强的韩流棋风吧?——作者注)于是,黑棋便摆出一个非要全歼白棋的架势:你白子要连就让你连,想逃就给你逃,但就是不让你活。为此,甚至有时宁愿落后手也要破掉白棋的眼位。
佐藤显然杀红眼了。
其实,这时他只要冷静下来想一想,就可发现,他有多次机会完全可以简单明了地走向胜利:一是在早期切断并吃掉白棋大龙的尾巴。二是早早地就让大龙尾巴这块棋后手龟缩局部活掉。这两种选择都是明智的,因为无论哪一种都可以让黑棋取得优势。只要先手收官阶段再注意些,赢下这盘棋还是很有可能的。我事后想,如果当时佐藤这么走,选择了这种局部的妥协,那么,第一届中日韩伊朗围棋比赛的冠军得主就很可能不是我而是其他人了。但事实是,强硬的佐藤先生没有选择妥协。
也许,黑棋可能认为,如果那样走,只是中盘优势,自己的子力多在高处,棋型不利于收官,边角实地多的白棋可能要在收官时占不少便宜,从而缺乏信心。但是,那只是一个错觉。因为如果那样,黑棋的空并不比白棋少,且外势很厚,潜在张目和成空的地方不少,优势转为胜势是很方便的事情。白棋在边角处收官虽有便宜可占,恐也只能减少与黑棋的差距,其败局是无法挽回的。遗憾地是,佐藤5段没有看到这一点,所以也没有选择见好就收,而是让自己被一种愈见愤怒的情绪控制着,不知回头,闭着眼在杀棋路上一条道跑到黑,直至黑棋无可避免地走向失败。
应该说,我这个新科“5段”是幸运的,而佐藤这个老牌正宗5段却是倒霉的。最终,我的原本肯定会做断尾蜥蜴的白棋却在黑棋的严重杀心之下不可思议地连头带尾全部逃出了黑阵。后来,黑棋就是想断白棋或想让白棋妥协弃掉龙头活尾巴则更不可得了。我早已算清,一旦白棋大龙冲出重围,与边角处白棋相连,就能转败势为胜势,而原本强大无比的黑势必将土崩瓦解,大空不复存在,厚势也将变成了几小块支离破碎的薄棋。因此,我并没有因黑棋的“宽容”而对其施“仁政”,而是毫不手软地开始了全面的反攻倒算。
果然,白棋一出头,黑厚势顿失,被分割的几块黑棋都出现了死活问题。此时我沉住气,知道自己已经占优,不急于杀棋,只是逼迫黑棋苦活,同时占据更多的地盘。又走了几十步棋,双方实空差距越来越大,黑棋认输只是时间问题了。
不少围观人员可能见黑棋大势已去,便纷纷走开了。佐藤先生坐在沙发里好长时间没有落子,又过了好一会才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两手依然撑在两腿上,而眼睛则平静地看着我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句话,
“I lost.”
这盘棋的意义是多方面的。
首先,这届三国围棋比赛的结果已经明朗化了,那就是日本和韩国均已与是次比赛的冠军无缘了,除非我后面连输两局(虽然有这个可能性,但在他们看来可能性很小。不过,当时的我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作者注)。其次,对我自己也有一定的意义,即这是开赛以来我首次执白战胜一个5段棋手。当然,这盘棋也告诉了那些“阴谋”尊封我为5段的部分日韩棋手:你们的尊封是对的,因为我的棋艺水平也具备了5段资格,只可惜你们这么做并没有达到自己最初的目的。
这盘棋是赢了,可赢得不太好看。除了布局还有些许亮点外,我的整个序盘和中盘都是在被人无穷无尽的攻杀中度过的。在此过程中,只要对手头脑稍微清醒一点,或者说,贪心稍微收敛一点,我都有可能输掉此局。所以,我感到自己的胜利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当然,这盘棋还有一个意义,那就是我这个中国普通的围棋爱好者,凭着自己在这次国际围棋比赛中一盘不输的实力,竟然被日韩两国的业余高段棋手们一致尊封成业余5段,而且,我竟然还以这个僭越的5段身份战胜了一个日本的正牌5段棋手。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