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诗病举隅(2):重韵
重韵,顾名思义,就是重复犯韵。也称之为复韵。是指一首诗中,用同一个字重复押韵。这是近体诗中的大忌。
关于重韵的情况,有些是诗人故意为之的。譬如杜甫《杜鹃》诗:“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问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开头四句就有四个重韵,显然是杜甫先生故意的。全诗用一个字入韵的,又称“独木桥体”,也称“独韵诗”“同尾诗”。清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以一个“了”字入韵,也算是独韵诗。
造成重韵的另一种情况,是因为简化字造成的,则不能算在重韵之例。譬如:“发、髪”“里、裏”“斗、鬥”,像这种情况很多,最有名的便是苏东坡的《大江东去》: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發)。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髪)。
这两个“发”字,在简体字中是一个字,在繁体字中却是不同的两个字,而且意义也不相同,故不算重韵。这种情况在律绝诗中的重字情况很多,至于重韵的例子,我在《全唐诗》中未有发现。
在《全唐诗》中,也有重韵例子的。最著名的是杜甫《饮中八仙》,在此诗中,“船”“眠”“天”字重韵两次,“前”字重韵三次。《唐诗援》云:“蔡元度谓此歌分篇人人各异,虽重押韵无害。予谓此是老杜创体,参差历落,不衫不履,各极其致,彼以重韵病之,浅矣。”又譬如王梵志《他人骑大马》:“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两个“子”字,犯重韵。王梵志的诗是纯粹的大白话,与今天的口水诗有的一拼,可以说是“口水诗”的“鼻祖”。杨树达《古书疑义举例续补·韵文不避复韵例》:“古人韵文不避复韵。如《诗·终风》云:‘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以霾、来、来、思为韵。‘来’字二见。” 由此可见,重韵在古风中,俯首可拾,并不为病。
今天我们着重要谈的,是近体诗,是绝句,或是律诗。在律绝中,诗贵一字,犯重一字皆不允许,何况犯重韵?重韵者,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的。可是,总有一些诗人,好像没有长眼睛,很好的一首诗,偏偏就重韵了,简直是“暴殄天物”。譬如沈佺期《和上巳连寒食有怀京洛》:
天津御柳碧遥遥,轩骑相从半下朝。
行乐光辉寒食借,太平歌舞晚春饶。
红妆楼下东回辇,青草洲边南渡桥。
坐见司空扫西第,看君侍从落花朝。
沈佺期与宋之问是律体开创者,他的《独不见》是一首较早出现的七言律诗,音韵明畅,境界广远、气势飞动。此诗曾被推为“唐人七律第一”。可是这首诗中有两个“从”字,还有两个“朝”字,感觉犯了重韵。杜甫也犯过同样的毛病,且看他的《夔州歌十绝句》其三:
群雄竞起问前朝,王者无外见今朝。
比讶渔阳结怨恨,元听舜日旧箫韶。
这首诗也有两个“朝”韵,可能有人不服气,因为这两个“朝”字,读音不同,一个读(cháo),一个读(zho),意也不同,一个是指“朝廷”,一个是指“早”。不可算重韵。好像王力先生也说过,同体异义不相犯,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我个人觉得,如果能躲开这些同体异义之字,对作诗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前面两首只是开胃菜,下面来一首无法反驳的,铁证如山的重韵案例。譬如罗隐《县斋秋晚酬友人朱瓒见寄》:
中和节后捧琼瑰,坐读行吟数月来。
只叹雕龙方擅价,不知赪尾竟空回。
千枝白露陶潜柳,百尺黄金郭隗台。
惆怅报君无玉案,水天东望一裴回。
这首是酬友诗。据题目可以得知:此诗是诗人收到友人朱瓒的来信而作。地点在县衙,时间是晚秋。首联便见情思,琼瑰是美玉,这里借指美文。典出《诗经·秦风·渭阳》:“何以赠之,琼瑰玉佩。”美文竟让诗人苦读数月之久(从中和节二月初二至晚秋,至少也有半年)。颔联是对朱瓒文章的称赞,是说很多人只感叹朱瓒的文章享有很高的声价,却不知背后的劳苦。颈联用典,陶潜柳是归隐之意,郭隗台是出仁之志,二者一对,便见诗人之初衷。尾联之“惆怅报君”无门之叹,便自然而出。全诗用典俊雅,文采扉然,表达诗人怀才不遇之感。但此诗有一大病:四八之末竟是重韵。是不是罗隐有些大意了?若将末句改为“水天东望几徘徊”,意思也没有变,只是少些彷徨而已,并不有妨大局。
无独有偶,杜荀鹤《自叙》也犯重韵,而且这首诗还选入《唐诗鉴赏辞典》,其影响力不可小觑:
酒瓮琴书伴病身,熟谙时事乐于贫。
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
诗旨未能忘救物,世情奈值不容真。
平生肺腑无言处,白发吾唐一逸人。
杜荀鹤,这个人也许大家不太熟悉,唐大顺进士,风流才子。这首诗写得也极富才情。首联“酒瓮琴书伴病身”只用七字,便形象逼真地勾画出了一个失意潦倒的知识分子形象。然而诗人对这种贫苦生活所抱的态度,却出人意料——“熟谙时事乐于贫”。一个“乐”字,则表现了诗人的耿直性格和高尚情操。二、三联则是陈述心迹——“位卑不敢忘忧国”可现实却是——“世情奈值不容真”。揭示了志士仁人和黑暗社会之间的尖锐矛盾。尾联以苍凉悲愤的语调作结:“平生肺腑无言处,白发吾唐一逸人。”非常有力,直指人心。全诗自叙身处暗世、有志难伸、怀才不遇之困境及内心之苦闷。通篇夹叙夹议,评论时事,陈述怀抱,生动感人。可惜此诗四、八句皆一“人”字,犯重韵。另外,颔联中“宇宙”“乾坤”两词不仅用力过大,而且合掌。“怕作”二字没有风骨,不如“耻作”。其实把此诗改将过来也并不费事,为避免合掌,只须将“怕作乾坤窃禄人”改为“耻作朝廷窃禄人”;为避免重韵。只须将末句“人”改为“民”即可。况“人”与“民”皆是十一真韵,何哉九华山人而未自察?一个进士,一代大家,犯如此低级之错误,真乃匪夷所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