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累的艺术笔记

【画家与真迹】

台北故宫国宝展,隔着玻璃看韩干《牧马图》。学画时曾经临摹过该件,囫囵吞枣,完全不知道要从中学些什么,换到今天,可能会更有心得。比如后面那匹白马,线条勾勒得尤其淡,若隐若现,被黝深的黑马一衬,轻得像风,有绝尘的意思。

看了原作,如梦初醒,哦,原来是这样的。当初对着印刷品,看什么都是浓眉重眼,完全不顾及古画中“迷离”的部分,以为清晰就是真相。直到近观到真迹,才知道那种恍惚的“精微”,原本就是古画中一种宝贵的质地。

好多年前,有个藏家请我欣赏他的藏品《石涛山水册》。他先取出本册的珂罗版,告知此出版物为大千作伪,接着取出真本,让我对照。其中有一帧,空中画着一排远去的雁影,真本只是毫端轻轻一触,似有非有,极微极妙,雁群好像遁入空气,境界就有了广袤;而在大千仿制的珂罗版中,也许为了加深效果,这排雁影强调得过于清晰,直白得像是吼着亮嗓,少了絮语的况味,也就少了韵致。

“轻”,关乎“逸”,而“逸品”,又是画学品类的至高境界。因此,对于中国传统绘画来说,“轻”是一种体己,一种幻化,一种升华,即便笔健扛鼎,也得举重若轻,此乃千古秘笈,关乎高下。每读宋元真迹,对此感同深受,若非亲睹毫厘,是体验不到其中的幽微之美,按本雅明的说法,也许就是原作本有的“灵光”。

如今看到真迹的渠道很多,买张博物馆门票,你就能拥有乾隆皇帝的待遇,披阅“石渠宝笈”于咫尺之间。这对古人来说,简直是极度奢侈。古代有这样的机会,靠的是“雅集”。历史上大大小小的“雅集”很多,倚声赋诗,挑画瞻观,然后在真迹的拖尾上跋赞,风雅蕴藉。参与“雅集”的也𣎴是一般人,名士、鸿儒、重臣,形成高大上的小圈子,只有接近这个圈子,才有机会近距离欣赏到遗世真迹。当然,有些文人画家本身就是核心,如米芾、董其昌,不仅精鉴藏,也拥有话语权,他们过眼无数真迹,并作出相应的论判,实际上就是艺术史的书写者。

但是,对于另外一些画家来说,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地位身份卑微,能够接近这个圈子,全靠自己手头功夫,能得到名士们的赏识。没错,说的正是那些杰出的职业画家,过去被贬为“画工”的那类人。与文人画家不同,“画工”弄墨,却不擅舞文,他们很自然就被边缘化了,但其纯绘画的才能,却不是一般文人画家可比肩的。仇英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项元汴门下十余年,临摹天籟阁藏宋画,每日浸染其中,自己的画也顺带有了高古格调。

再如康熙朝的宋荦,时任江苏巡抚,“精于鉴赏,收藏颇丰,所得名迹,昕夕研求,一时以画家名者,悉罗致于家,出所藏属摹副本”。出入其门下的画家,所知者有柳遇,为宋荦临过《韩熙载夜宴图》,难度很大。还有一位就是禹之鼎。禹之鼎年轻时就显露出绘画天赋,尤其是肖像画。他二十多岁时,就在扬州获邀参加文宦雅集,受托描绘雅集者的“行乐图”,相当于是现场摄影师。禹之鼎的早期作品并没有太多古法,但自从览阅了宋荦府上疯狂的收藏,并应命临摹了不少古画,如赵孟頫《鹃华秋色图》、黄公望《九峰雪霁图》等,尤其见过宋人马和之的《国风图》后,开了大悟,“蚂蟥描”一类的“古法”便成为他的利器,肖容名公大臣如沐古风,入了典雅的门道。

清早期,延续晚明鉴藏风气,江南地区的私藏蔚为壮观,以宋元为上,对“娄东”“虞山”画派的复古风有直接影响,也惠及部分职业画家的执牛耳者。这些职业画家,如顾见龙、杨晋、禹之鼎、柳遇、徐枚、王云等,基本上都是全才,各科信手拈来,上得厅堂,下得耳房,尤其接触过宋元真迹,精研“古法”,画格也有所提升,将这些所谓的“画工”之作放在画史中,一点也不低人。

中国传统绘画一脉相承,历来讲究“古意”,服从了这种朦胧而具体的标准,也就接近了一根永恒的金线。如果看不到真迹,自然就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凭作品察颜观色,能知道一个画家的见识,有没有接触过好东西,有没有对着真迹传移模写的经历,一目了然。同时,通过画家笔臆,也能间接考出他交游的段位,测出他介入重要收藏圈的深浅。以清初江左画家群为例,他们所倚重的名臣乡贤,一有当朝地位,二是庋藏甚丰,画家为了从真迹中揣摸技艺,与鉴藏家投门交好,各取所需,而真迹就是真理,催生了那个时代艺术水准的化学反应。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乾隆以后,随着朝庭对宋元书画名品的大肆收纳,南画北渡,包括宋荦的私藏,一一纳入官家禁銮。地方画家无真迹可滋养,整体绘画品位直线下滑,此为事实。直到民初,宫中内患,“石渠”真迹重又散入民间,世人拱珍,因此民国画家如张大千、吴湖帆、谢稚柳等重获真赏,宋元格调才又重新被召唤回来。一消一长,与接真迹仙气的多寡大有关系。

过去,画家获观真迹的机缘,毕竟风毛鳞角,对普通画家来说,他们的学习资料只有倚靠所谓的印刷品。明清刻版十分发达,流行各类画谱,层次丰沛的是水印版画,民国以后则多见珂罗版、石印版。然而,与真迹相比,此等复制品仅仅是名画的概貌,聊以䃼慰而已,精微之处不见,神韵就更不用说了,差之千里。因此,清晚期画风普遍粗鄙,传习途径是一大原因,再加上书法倡导碑学,书画同源,整体上口味偏重,如“二人转”之浓眉艳腮,早已不知“轻逸”是何物了,只合远观,不可近玩。至二十世纪下半叶,中国画的粗犷风愈演愈烈,变成大刀阔斧,“精微典雅”终被黑得消声匿迹。

好在风水轮换,今天的习画者获观宋元古画的机会多,也有“下真迹一等”的仿真品供研习。人们对古画的妙处渐有共识,正本清源,“古意”能转化为“开今”之格,变成这个时代的潜在标准。如此最好,古今隔山相对,或许气韵能够重新生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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