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土地的梦,在不断塌陷 | 毛晨雨和他的《拥有》
毛晨雨的野心和值得尊敬的地方,正是在这里,他的《拥有》延续着《神衍像》等一系列作品的“大问题”,就是农村与农民的大脑问题,宗教、文化、政治,均在他理所当然的关注之列。
关于土地的梦,在不断塌陷
作者:袁复生
编辑:张劳动
因为去年组织了一场纪录片展览,我发现原来湖南籍的纪录片导演群体,已然站在全国纪录片届的前沿:长沙的魏晓波,邵阳的张赞波,岳阳的毛晨雨和黄文海,都已在各种国际影展上夺奖扬名,作品独立,风格丰富,蔚为可观。
那次影展,我认识了毛晨雨并看了他的作品《神衍像》。他将行为艺术强力插入到了纪录片之中,改写了我对纪录片固有的印象。
《神衍像》的异质性,让我顿悟,原来可以将纪录片放在当代艺术的版图上去理解。它在影像作品中作为“刺”或者“针”的功能,应该是一种主流,而非只能成为一种审美性的装饰、点缀,纪录片不应该是“到了风景名胜摆个剪刀手咔嚓一下拍照留影”,不应该是“在影楼里搞个专业的化妆加上服装道具做做特效拍个少女写真”。
在毛晨雨的《神衍像》里,他的表达基本上还算温和,它只是在探究土地与民间宗教传统,我写了一篇题为《它让我们坚信乡村衰败的坚决有了些动摇》的短评,显得温情款款。
《神衍像》的语言比我们的叙事更平静,作为导演和族人,毛晨雨并没有去评论。因为这种安静,所以对于观影者来说,那些反复出现的扶乩,才能被接受被宽容,这种发生在日常空间,演变成社交聚会的神秘活动,成为一种桥梁:这一边衰败中丧失审美价值的现实乡村,那一头是连接着传说和敬畏的传奇乡村。
不过到了《拥有》,温柔已经不能包裹住他的利刃了,图穷匕首见。
这部重点讨论1949以来中国农村的土地权利电影,形式上“很不电影”,将历史镜头素材与网络视频进行拼接,推导出了社会学的公式,波普艺术的穿插,有点类似PPT的形式让人有点晕乎。但以座谈会的形式和远景镜头拍摄的农民和农村,又有足足的美感。形式上实验性带来的粗粝感和某些静谧诗意的优美镜头,构成了一种让人恍惚的美学体系。
毛晨雨用“拥有”这个看起来有点港台歌曲腔调的词汇做片名,第一眼看起来诗情画意得有点莫名其妙,看完之后,发现点题得很是贴切,这几十年来,中国农民是怎样拥有和失去土地的,是多么有戏剧性的经历啊。
从土改到人民公社到包产到户到当下的拆迁,这一路故事,有一种“梦幻的诗情画意”,又有一种“梦魇的残酷诡异”。从1949年开始,或从更早的解放区土改开始,毛先生,给中国的农民设计了这么一场梦,一种生活乌托邦,几十年内,又不断地变异逆转,美梦虽短却也并没成真,影片中那些众多激情高昂的农村歌曲,并没有给这块土地和它的耕作者,带来真实的温饱和富足,大部分的时间是充斥着暴力、批斗、大饥荒、恐惧、禁锢、被歧视。
到了今天,是大量的拆迁带来的争执、打斗,乃至诸如自焚的极端抗争。《拥有》片尾,有一个塌陷的镜头,可以理解成这样一种暗喻,这个关于土地的梦在不断塌陷。
塌陷意味重量的存在,这样的梦一点都不轻盈,它不断挤压着中国农民的生命,不仅在身体形态上具有十分明显的特征,比如佝偻的腰板、深陷的皱纹、深黑皮肤、粗糙的手、拉碴的胡须、凌乱的发型、污渍的衣服、不习惯直视你的眼神、不够舒展的讪讪笑容。
更关键的是,这样的梦挤压着农民的精神世界,除了缴纳皇粮国税,农民便将自己的大脑固化在一个极小的村庄,除了放水、播种、拔草、浇菜,以我十几年的农村经验,农民的精神生活大体被局限在了两个基本领域:祭拜祖先和菩萨(与神交易),观看社戏(勾搭妇女)。至于“耕读传家”的传统,其实一直仅仅局限在极少数的家庭和阶层。
稻电影农场
http://www.paddyfilm-farm.com/
毛晨雨的野心和值得尊敬的地方,正是在这里,他的《拥有》延续着《神衍像》等一系列作品的“大问题”,就是农村与农民的大脑问题,宗教、文化、政治,均在他理所当然的关注之列。《拥有》的焦点有三:农民如何看待官员腐败、农民是否可能造反引起社会动荡、农民究竟信仰什么?
毛晨雨导演在把木船斜立在了稻田
关于这些议题,中国的农民和北京的出租车司机是两个不同的族群。
出租车司机永远在议论国家大事,在批评日本,批评美国,在想着解放台湾,罗大佑说感觉每个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在中南海都有亲戚一样。
“标准的农民”则完全不会这样。
而《拥有》,则让农民去思考现在微博上公知们关心的话题。这两年,我们对公知这种群体有一种特别大的嘲笑的心态,觉得公知挺傻逼的。为什么?除了觉得公知常常越界发言外,可能还有一种深层次的潜意识,正常的人管好自己的领域就够了,不应该老是对国家大事指指点点,打嘴炮。更何况农民!这个国家的大事和农民有啥关系?农民只会关心今年的收成好不好。
有位认为“农民肯定不会造反,也造不了反”的农民说,农民啊,在去造反的路上,想起自己田里没水了,就赶紧回去放水啊。诸如此类,农民伯伯们对这些议题的看法,大多浅薄、粗糙,经不起细细的推敲。这也正是毛晨雨想破掉的一个恶性循环:“农民素质低——不配谈政治——不能享有那么多权利——不需要给农民更多的言论空间和政治实践——农民的素质真低啊”。
《拥有》截图
《拥有》里面呈现出来的这些采访,不仅是一种记录,更像是一个行为艺术,它既呈现出最底层的人群,对社会和政府的整体判断和思考。也是对长期以来,媒介对农民的政治思考和公共议题的参与忽略的一种抗议。
从现代政治伦理来看,关于公民权利和公共议题,是一个全民都需要参与和表达的,这与文化水准经济状况没有太多的关系,这些议题正是“政治平等”的基本点,需要倾听每一个人的观点和双手,是一个现代政府的合法性所在。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为这个国家操碎了心的毛晨雨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急于为我们的政府分忧了。这也是我欣赏《拥有》的核心之处:最底层的农民,他们怎么看待这个社会和国家最大的政治问题?我们可以在审美和“理论高度”上完全忽视出租车司机、农民工、发廊女对政治的看法,但出租车司机率先的政治意识(未必是政治权利意识)的觉醒,正是社会进步的表现。
作为个体,我们可以不听不看不了解,但从社会进步和向“正常国家”进化的角度来看,一定需要让他们能够在不同的空间发出声音,表达出他们的政治观念,或者在广场,或者在报纸,或者在纪录片里。
关于影片:
拥有,新中国农民战争:修辞学的正义 (2013)
导演: 毛晨雨
类型: 纪录片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湖南方言
上映日期: 2013-05-24
片长: 103分钟
又名: I have what? chinese peasants war:the rhetoric to justice
解构新中国农民六十年来之生存逻辑,重构农民之主体。
我若一只革命的鼹鼠,持有符号的牙齿,啮噬所获者:自我正义、一味修辞产品、二味诗及虚无大道。
云盘地址:https://pan.baidu.com/s/1oP2WyT84y08aW8561aHBRw
提取码:watm
关于导演:
毛晨雨,自由编剧、导演。1996年考入上海同济大学材料学院。1998年,他参加了同济大学的“绿洲剧社”,编导了《红与蓝》和《哑口无言》两部先锋戏剧。
2000年他和王东等人一起完成了故事电影处女作《行走的日子》,这是同济校园内第一部规模较大、技术较完善的学生影像作品,讲述了一个家境贫困的大学生对理想、爱情和生活的困惑与感悟,真实、完整、细致地反映了大学生的生存状态。2001年获得北京大学生电影节优秀参赛作品奖。
2000年同济大学四年校园生活后,他与几个复旦的朋友成立了“声音工作室”。由于经济原因,工作室很快就垮了。经朋友介绍,他成为北京电视台《纪录》栏目的编外人员。
2001年4月毛晨雨到了山西,7、8月份拍摄了故事片《或开端,或终结》。这本来是想拍成一部长片的,但最终只剪出了一部39分钟的短片。全片不着意于叙事,没有一句对白,而是让一些私秘而玄乎的文字穿插在图像之间。
2002年5月,毛晨雨、郑力烽和复旦的两名喜爱电影的诗人一同组建了“新意象电影工作室”。之后,他又参加了桑达真实电影工作室。
2003年秋,他进入到湖北神农架,开始了纪录片《灵山》的拍摄工作。
2004年初,《灵山》制作完成。
2004年4月,毛晨雨进入上海真龙纪录电影工作室,为了纪念小川申介,5月回湘拍摄故乡风土之纪录民俗志《细毛家甲申阴阳界》。
2012 年 开 始,他在湖南创建探析中国乡村社会的实体媒介“稻电影农场”,在 30亩稻田基础上实践一套独立自足的自然农耕农业语言系统。
2015 年开始,在中国乡村社会大转型的背景下,毛晨雨着手在稻电影农场内筹建一所社会研究和教育的实体机构——私立“麋鹿大学”,试图建立新形态的乡村社会主体与知识生产的现代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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