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绘画的当代转化——陈玉圃访谈

文 / 黄洛华、阴澍雨


陈玉圃,1946年生于山东济南,少年时为著名山水画家黑伯龙和陈维信先生入室弟子。1976年任教于山东曲阜师范大学艺术系。1980年考入广西艺术学院,为黄独峰教授的研究生,毕业后留院任教。1993年起任广西艺术学院教授,天津南开大学东方艺术系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擅画山水兼作花鸟及简笔人物,格致简淡,主张画道无为。出版多种个人画集,编著《山水画理》《国画写意四君子》《陈玉圃解析唐寅》《荣宝斋画谱》《南田画跋解读》《樗斋诗丛》等图书。

阴澍雨:陈老师您好!非常高兴您能接受我们的采访,《美术观察》杂志一直以宏观视角审视、梳理当代中国美术的发展进程,[时代人物]栏目旨在推介对时代文化产生影响的艺术大家,所以今天想通过访谈呈现您的艺术道路与艺术思想,先请您谈谈早年的学画经历。

陈玉圃:感谢《美术观察》!我出生于山东历城县陈家岭村,父亲是非常普通的农民,母亲也大字不识几个。不过父亲从小尊重文化人,爱给我讲邓石如的故事,觉得画画也是一个手艺活,还受人尊重,所以他最支持我画画。当然作为农民子弟,开始学画仅限于兴趣,只能临摹《芥子园画传》自学。直到16岁那一年,我去济南文化市场买纸,路边一位先生忽然把我叫住,问我买纸干什么?我说画画,他说他也是画画的,还邀请我去他家看画。这位先生是南京艺术学院的黄芝亭老师,暑假回济南休息,在路边散步,正好看见我夹着纸路过,心绪一动就叫住了我。黄老师是画油画的,我说我更喜欢国画。黄先生就问:“那山东画家你知道谁呀?”我说:“听说黑伯龙先生画得最好!”黄先生就笑:“也不能这么说,不过我正好认识黑伯龙,下次你来济南,我介绍你去他那儿。”黄先生后来又介绍我认识了陈维信老师。人生就是这么神奇,没有黄先生的心绪一动,可能我的人生会完全不一样。

1961年,15岁的陈玉圃

就这样,我成了黑先生、陈先生的弟子。黑先生强调“学老师的老师”“写”“多读书”,见面之后就给了我一些长卷的纸,让我临摹王石谷、王原祁、唐寅、郭熙等古人绘画。那时候印刷质量不好,但我也坚持认真临摹,往往一幅画要临好几遍。基本每隔两个星期我就抱着画去找黑先生,黑先生很开心,他觉得这个农村的弟子很勤奋,就不吝赞许,还说手卷留下来,他题跋存念、给美院的学生看看等等。可惜后来他被关进了牛棚,家也被抄了。我记得去看师母,师母很疲惫,还是坚持给了我一些画册图片,让我拿着自己回家学。那些手卷大多都丢失了,现在只找到两三卷,都是我十八九岁时的作品。

黑先生从来没有看不起我这个农民学生,没收学费,还赠送了很多宣纸、画册给我,而我只能给老师送些自家酿的老地瓜干酒,以示敬意。有一次大着胆子请老师展示一下石头怎么画,老师手边没纸,就拿了个牛皮信封,撕开摊平,在背面给我示范了几笔。虽然寥寥几笔,却打开了我用笔用墨的大门。这个记忆至今都是很深刻的。在去曲阜师范大学教书之前,我一直是农民身份,一边种地,一边学画。其间陈维信老师也介绍我认识了很多山东画界的青年才俊,比如李兆才、吴泽浩、张宝珠等,画作也曾参加过山东省美展。

1987年,陈玉圃(左三)与李可染、陈维信先生合影

黄洛华:您1980年考入广西艺术学院,是黄独峰教授的研究生。在广西艺术学院的学习经历,对您艺术道路的发展产生了哪些影响?

陈玉圃:黄独峰先生是岭南巨匠,花鸟画大师,他对我比较包容,毕竟我最初是画山水的。但是,在广西艺术学院的学习、工作经历对我来说很重要,一方面是更系统地接受了艺术教育,接触了更多的文艺思想。另一方面,学院也解决了我一家人农村户口问题。这让我的生活没有了后顾之忧。

黄洛华:后来您又到桂林执教,您的绘画有哪些新变化?

陈玉圃:我在桂林广西师范大学一共待了两年多时间,主要就是爬山!桂林山水甲天下,画好桂林山水的却不多,机缘巧合之下,我能有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感受桂林山水,体会山水真情,于绘画感悟上有了更大的变化。以前还琢磨怎么画才能是山,看过桂林山水之后,我觉得怎么画都是山,笔墨就更自由放松一些。

1987年,陈玉圃在法卡山前线慰问解放军时留影

阴澍雨:又是怎样的人生机缘让您回到北方执教?

陈玉圃:有一次学术会议,我认识了南开大学的张永敬教授,她看了我的画,觉得足以胜任南开大学东方艺术系的工作,那时候系里缺山水画老师,于是邀请我去南开大学。她把我的画拿给范曾先生看,范先生也认可。我也想老了能离家近一点,就这样回到了北方。

阴澍雨:南北方的求学与工作经历给您增加了生活的历练,也增加了艺术的厚度,这种地域、人文的差异在您的艺术道路上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陈玉圃:绘画毕竟是造型艺术,它脱离不了形式,所以行万里路,对于画家来说,不仅是心胸的开阔,也是眼光的提升。随着眼光、心胸等素养的提升,对于自然山水的理解就会融于绘画,不即不离,就会对艺术形式更加包容,对艺术之道更加坚定。我在南方那些年是反传统风气最盛的年代,在南方冲击力更猛烈,我也犹豫过,也彷徨过,也尝试过,但随着对“画道”的理解加深,我对传统艺术之路更加坚定。而南开大学东方艺术系就是一个以传统绘画为基调的机构,它让我有时间去思考,去包容不同,接受不足,然后理解画道。

2000年,陈玉圃在太行山写生

阴澍雨:中国画是中国文化的反映,通过作品可以看到传统文脉在您的身上得以延展,您如何看待文人绘画的当代演化?

陈玉圃:宋人说,画者,文之极也。在我心中,中国画就是中国文化,尤其是在诸多中国文艺门类被逐渐西化、专业化之后,中国画还能最大程度地保留着文化传统,很了不起。所以,不是传统文脉在我身上得以延展,而是它本身的旺盛生命力在我这里有所表现。相信在不同的领域,传统文化也是如此,皆会有具体体现之人物。

文人绘画的当代演化是一个大命题。它实际上始自新文化运动,从艺术审美到艺术创作,例子比比皆是。比如黄宾虹就曾经探讨过笔墨形式的变化,黑先生也有过创新式的尝试。我觉得,文化演化应该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是社会发展的大趋势,个人在其中能贡献的力量还是太小。

古人说“易”有“三易”:易简、变易和不易。文人绘画的演变应该也脱离不了这个规律。它的当代演化应该也包含三个方面,一个是形式更加简约,易于当代人接受;一个是形式上要有所突破,融入自己的思想认识;一个就是坚持文化传统的初心。人之初,性本善。于文人绘画来说,就是作品要表达出“止于至善”的审美。历代为我们所记住的大师,大多都是在这三个方面有所突破,有的能力强,三个方面都能做得很好,有的能力差点,只能做好一个方面。但是严格来说,“不易”是“易”的根本,文人绘画的当代演变最要重视的就是莫忘文化传统之初心。

2001年,陈玉圃(左二)带学生在桂林写生

黄洛华:艺术家离不开大时代的背景,您是如何认识、彰显、表现时代精神的?请谈谈您的艺术主张。

陈玉圃:一个人不能脱离时代而存在,相对普通人来说,画家性情更加敏感,所以对于时代精神的触动他会感受更多。古人说过“道者,反之动也”。儒者如果自以为是文化的先行者,那么先行者就有引导后来者的责任。于是,对于时代精神的把握,文人群体会更注重把握“道”体的存在。

就像投资,有的人注重利益,有的人注重本金。传统文人都比较保守,更加注重本金的稳定增长,所以,他们对时代精神的把握就会落实在“文化传统的伟大复兴”上。

我的艺术主张就是“画道”论,或许可以说是“以画证道”,证明中华传统文明之道的生命力,存在的必要性,还有人在恪守本心,不离不弃。其实“道可道,非常道。”传统文化之道还用我去证明吗?不需要,但作为中国人,这是我的文艺本份而已。

陈玉圃 一唱雄鸡天下白 纸本设色 67×33厘米 2017

阴澍雨:在当今中国画坛,您是文人画的代表,植根传统而又自出机杼,诗文书画兼能,这需要具备深厚的传统文化素养。我们都知道中国的儒、释、道思想是绘画的哲学基础,但要真正谈清楚,真正表现在绘画中是很不容易的。请您谈谈传统思想与绘画之间的关系?您如何理解老庄及禅学思想?

陈玉圃:谢谢!文人画的代表有很多了不起的人,我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个。黑先生跟我说,想学好中国画,就要多读书。那时候家里穷,我就只能借邻居家的书看,一套《李太白全集》,连注释都仔细阅读学习。一字一句之间,逐渐有了明确的价值观、审美观,以此映照绘画,就会一目了然,原来“匠气”是这个意思,原来逸品能置于神品、能品之上是这个原因。于是,绘画就有了自己的样式,脱离了藩篱,才有了自己的天空。

要想将传统思想表现在绘画之中,不能刻意,而是一种自然契合。契合点就是审美观的树立和坚持。一般而言,传统文化和绘画在审美观上是一致的,在价值观上是相同的。诗画相通,书画本来同,都是从“道”体上看的。于“画道”而言,儒家、道家、释家浑然一体,不必刻意区分。如果读书能明理,于画理就会豁然开朗,实践起来就会得心应手。其实,这没窍门,也没它途。可以当下悟道,也可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地辛苦打磨。但是不能靠形式上的故意做作,寻求所谓的古意来欺骗自己。古意,不能止于形式,更要紧的是笔墨的审美认识。

当然,老庄及禅学思想对绘画的笔墨审美影响要更大一些。因为夫子说过,要“游于艺”,悠游放松的心态,老庄和禅学思想显然更加契合。相对而言,儒家更喜欢“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谨慎。面对不同的生活领域,需要不同的生活态度,它们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只是绘画更需要精神放松,身心才能愉悦,灵魂才能超越现实而存在,艺术才有生命力。

陈玉圃 降龙尊者造像 纸本设色 67×43厘米

黄洛华:您的画路很宽,人物、山水、花鸟兼能。能打通画科之间的壁垒,融会贯通,这对于当代画家来说很不容易。现在的学院也一直在分科教学,越来越专,越分越细,您是如何看待画科之间的差异与关联的?

陈玉圃:有了传统的审美观,则虚实、明暗、笔墨之间的关系处理就会符合画理,符合画理,笔墨就无一不美。笔墨无一不美,山水、花卉、人物等就不是障碍。这就是一理通,百理通。在文人绘画这个领域,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毕竟写意画,注重的是散怀抱,得鱼忘筌。当然这种由上至下的教学方式,虽易于表达,却也会流于僵化的形式主义。

现在的分科教学,是反其道而行之,由素描速写的形式入手,容易成功,易于普及教育,但也因为过于专业而疏忽整体的文化素养,以至于越来越专,越分越细。这可能也会导致某种形式主义?所以,与其形而下,不如形而上,对于文人绘画的写意而言,画科之间的区别不大,最多就是造型的把握上有差别,导致品质上稍有区别,但在笔墨审美上,可能就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大。对我来说,人物我最不想画,因为有时候造型能力相对差一些,会有失误,画人物不可能完全忽略造型。所以,我最喜欢画山水,信马由缰,不用打草稿,从第一笔开始,笔笔相扣,然后山石草木,不过是一个笔墨关系的梳理而已。

陈玉圃 墨兰 纸本水墨 34×32厘米 2001

阴澍雨:当代的写意画日渐式微,要想解决这一问题,必然要从年青人才培养入手,但现实是,写意画教学并不理想,学院教学中的写意画家成材率极低。您长期在学院里从事中国画教学,写意画的教学有哪些难点,请谈谈您的教学经验。

陈玉圃:写意画教学的难点,要说有,就是学生们太急于求成。总是想从形式上入手,迅速成名,有自己!我讲了那么多年的课,归根到底就是“画道”,两个字而已。可是学生们总是会多想,比如一位学生读了我的《画理》,曾特意问我,“画理”究竟是什么?我说画理就是绘画的道理。他说:“哦,我想太多了,原来就这么简单。”可能就是因为简单,他们才有所怀疑,总觉得我还留了一手。学生们要看我画画,我从来都是开放的态度,但是他们看了多少遍了,还是觉得下手生涩,这就是基本功的问题:一方面是对传统文化的学习不够,一方面是对绘画技法的实践不够。

想“熟后生”,总得有个“生后熟”的基础;想“有自己”,总得有个“无自己”的过程。可能这个过程太慢,而外面的诱惑又太多,学生们总是静不下心来,认真学习传统。杜甫说过:“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社会古今一样,真正耐住寂寞,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

陈玉圃 座下拥白云 纸本水墨 135×67厘米 2015

黄洛华:看到您新近出版的牡丹绘画技法教材,我认真拜读后发现您对于中国画创作教学依然充满了热情,请谈谈您现在的绘画状态。

陈玉圃:这本书是广西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他们是看了我在人民美术出版社的《梅兰竹菊四君子》比较成功,一年内加印了6次,据说有十几万册的发行量,正好有机会,就约了稿子。我当然愿意把自己的绘画经验告诉大家,希望他们能有所借鉴。现在,画画对我来说是最大的精神放松,一天不画画,就觉得不舒服。当然,命题作画除外。

陈玉圃 富贵高寿 纸本设色 135×67厘米

阴澍雨:“人书俱老”是中国画的高境界,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您的艺术也愈发醇厚。我们也特别希望看到您的新作品、新展览,您近期有哪些创作、展览计划?

陈玉圃:因为疫情的关系,这两年我都在三亚和桂林居住,那里气候好,安全性高。画是画了不少,也陆续出了几本书,《画理》第三版很成功,《斯文在焉》也多次加印,《梅兰竹菊四君子》《写意牡丹》都还可以。孩子还要求我解读下《石涛画语录》,这个还只是刚刚开始。写文字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比较头疼,还是画画好。

展览今年可能会有几个,但也不确定,都随缘吧。近十几年,因为老伴心脏病的缘故,我基本每年在三亚都要待半年以上。可以说,很少与同行联系。我是这么想的,老伴杨桂珍女士,是我绘画所以成功的最大助力,帮我孝敬父母,养育儿子,任劳任怨了一辈子,老了肯定要优先对待。所以现在生活基本围着她转。我们没有计划,就是享受生活,安度晚年。我们俩同岁,都生于1946年,又在一个村里长大,一起吃了那么多苦,还有什么看不开的?除了特别感谢现在社会的安定繁荣,真的很满意现在的生活状态之外,其他都随缘。(本文由录音整理,经陈玉圃审阅)

黄洛华 广西艺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专业教师

阴澍雨 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1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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