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尧精读《资治通鉴》 第58集
【原文】汉王谓陈平曰:“天下纷纷,何时定乎?”陈平曰:“项王骨鲠之臣,亚父、钟离昧、龙且、周殷之属,不过数人耳。大王诚能捐数万斤金,行反间,间其君臣,以疑其心;项王为人,意忌信谗,必内相诛,汉因举兵而攻之,破楚必矣。”汉王曰:“善!”乃出黄金四万斤与平,恣所为,不问其出入。平多以金纵反间于楚军,宣言:“诸将钟离昧等为项王将,功多矣,然而终不得裂地而王,欲与汉为一,以灭项氏而分王其地。”项羽果意不信钟离昧等。
【白话】
刘邦对陈平道:“天下纷乱,何时才能安定下来呢?”陈平道:“项羽身边刚直不阿的臣子,如范增、钟离昧、龙且、周殷等,不过就几个人而已。大王若能拿出几万斤黄金,实施反间计,离间楚国的君臣关系,就能使他们内心彼此猜疑。项羽为人,心多猜忌而听信谗言,这就必定会导致楚国内部自相残杀。汉国趁机起兵攻打,就必定能击败楚军。”刘邦道:“有道理。”于是拿出四万斤黄金交给陈平,听任其自由活动,不过问黄金的使用去向。陈平使用大量黄金在楚军中使用反间计,宣称:“诸将如钟离昧等长期为项羽领兵打仗,功勋卓著,却始终不能裂土封王,所以他们都希望能与汉军联合,消灭项氏,瓜分其领地而称王。”项羽果然猜忌而不再信任钟离昧等人。
【姚论】
这段文字出自《史记·陈丞相世家》,《资治通鉴》在转载时对陈平的话有所删减,为了更准确地分析陈平的战略意图,我们将其原话完整摘录如下:
汉王谓陈平曰:“天下纷纷,何时定乎?”陈平曰:“项王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至于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今大王慢而少礼,士廉节者不来;然大王能饶人以爵邑,士之顽钝嗜利无耻者亦多归汉。诚各去其两短,袭其两长,天下指麾则定矣。然大王恣侮人,不能得廉节之士。顾楚有可乱者,彼项王骨鲠之臣亚父、钟离眛、龙且、周殷之属,不过数人耳。大王诚能出捐数万斤金,行反间,间其君臣,以疑其心,项王为人意忌信谗,必内相诛。汉因举兵而攻之,破楚必矣。”
在这段对话中,陈平完整地分析了刘、项二人各自的优缺点:项羽为人,恭敬爱人,因此那些廉节好礼的士人大多归属于他。可是等到论功行赏、授爵封邑时,项羽却非常吝啬,因此士人也不会真心亲附。刘邦傲慢少礼,因此那些廉节好礼的士人不愿意归属。可是刘邦舍得将爵位和城邑封赏给有功之臣,因此许多没有气节、贪图名利的无耻之人大多归属于他。倘若刘、项二人能各自摒弃自己的缺点,汲取对方的优点,则天下只需挥一挥旗子就能安定下来了。可是,刘邦恣意欺侮人的性格是很难改变的,因此他注定无法得到廉节之士的归附。反观项羽这边,也同样具有可以攻击的弱点。
人的本性都是追求功名富贵的,孔子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可见区分君子与小人的,不在于其是否求取功名富贵,而在于其求取功名富贵的手段是否正当。廉节好礼之士因为项羽的恭敬爱人而前来投奔,可投奔过来后却发现项羽如此吝啬,自己根本无法跟随他求取富贵。于是,许多优秀的人才陆续离开了项羽,留下来的也大多与项羽离心离德,项羽真正靠得住的,就只有范增、钟离昧、龙且、周殷这几个骨鲠之臣。因此,陈平建议刘邦,只要我们舍得花重金,收买项羽军中求取功名富贵而不可得的非骨鲠之臣,就能离间项羽同骨鲠之臣之间的关系,达到在内部瓦解楚军的战略目的。
当初韩信拜将后,曾与刘邦有一番汉中对,对话中指出:“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这与陈平对项羽的分析和评判完全一致。《孙子兵法·用间篇》上写道:“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故惟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意思是说:当初商朝之所以兴起,是因为伊尹曾经居住在夏朝,了解夏朝的内情。周朝之所以兴起,因为姜子牙曾经居住在商朝,了解商朝的内情。因此,只有圣明的君主,贤能的将帅,能够任用智慧超群的人用间,也必定会成就大功。这就是用兵的关键,整个军队都需要据此来采取行动。刘邦的幸运,在于他同时拥有韩信和陈平这两位曾经贴身追随项羽的旷世奇才。他们都敏锐地发现了项羽的致命弱点,又最终都得到了刘邦的充分信任和重用,这就是刘邦之所以能够战胜项羽的关键。
《孙子兵法·用间篇》的开篇写道:“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意思是说:大凡兴兵十万,出征千里,百姓的耗费,国家的开支,每天都要花费千金。全国上下骚动不安,士兵民众沿路奔波,不能从事正常耕作的,多达七十万家。双方交战相持数年,就是为了争夺一朝的决胜,如果因吝惜爵禄和金钱而不舍得用间,以致不了解敌军的内情而失败,那就是最大的不仁。这种人不配担任军队的统帅,不配充当君王的辅佐,也不会成为胜利的主宰。据此来对照刘、项二人,刘邦虽然“慢而少礼”,却能为了用间而“出黄金四万斤与平,恣所为,不问其出入”,使得楚汉战争不到两年就得以结束,天下得以休养生息,这就是“大仁”。项羽虽然“恭敬爱人”,却因舍不得封赏功臣而使得本已平定的天下再次烽烟遍地,这就是“大不仁”。韩信说项羽是“妇人之仁”,真可谓是一针见血!
【原文】夏,四月,楚围汉王于荥阳,急;汉王请和,割荥阳以西者为汉。亚父劝羽急攻荥阳,汉王患之。项羽使使至汉,陈平使为大牢具①。举进,见楚使,即佯惊曰:“吾以为亚父使,乃项王使!”复持去,更以恶草具进楚使。楚使归,具以报项王,项王果大疑亚父。亚父欲急攻下荥阳城,项王不信,不肯听。亚父闻项王疑之,乃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②。
【白话】
夏季,四月,楚军将刘邦围困于荥阳,情势危急。刘邦请求议和,只将荥阳以西的地区划作汉国的领地。范增力劝项羽急攻荥阳,刘邦为此十分忧心。项羽派使者前往汉营,陈平命人为使者准备了丰盛的酒食。等到酒食端进,见到楚国使者,就假装惊讶道:“我还以为你是亚父的使者,原来竟然是项王的使者!”随即将酒食又端了出去,换上粗劣的饭菜来给楚使吃。楚使返回后,将所发生的事情全都汇报给项羽,项羽果然对范增大加猜疑。范增希望能急速攻下荥阳,项羽不信任他,不肯听从他的意见。范增听说项羽竟然怀疑自己,大怒道:“天下大势已经定了,君王您好自为之,请准许我辞官回乡!”范增离开项羽回乡,还没有到达彭城,就因背上发毒疮而死。
【姚注】
①大牢:亦作“太牢”。“牢”的本义是关各种牲畜的栏圈,故又将供祭祀用的牛、羊、豕(shǐ,猪)也称作“牢”。如牛、羊、豕三牲齐备,则称“太牢”;如只有羊、豕,没有牛,则称“少牢”。
②疽(jū),局部皮肤肿胀坚硬而皮色不变的毒疮。《黄帝内经·灵枢·痈疽》记:“热气淳盛,下陷肌肤,筋髓枯,内连五脏,血气竭,当其痈下,筋骨良肉皆无余,故命曰疽。疽者,上之皮夭以坚,上如牛领之皮。痈者,其皮上薄以泽。此其候也。”
【姚论】
陈平设计离间项羽君臣之事,在《史记·项羽本纪》和《史记·陈丞相世家》中均有记载。可即便如此,后世还是有许多人质疑其真实性,因为这个离间计实在太低级、太幼稚了,项羽应当不至于如此好骗。如《通鉴辑览》中就说:“陈平此计,乃欺三尺童子未可保其必信者,史乃以为奇,而世传之,可发一笑。”不过在姚尧看来,此事应该是真的。首先,君主对臣子起疑心,这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就在陈平实施离间计之前,刘邦就一度听信周勃、灌婴等人的谗言而对陈平的人品和忠诚产生疑心。或许有人会说,陈平是新投靠刘邦,所以刘邦怀疑他很正常。那么,萧何呢?刘邦与萧何早在沛县起义之前就是多年好友,一辈子荣辱与共,其间的情分远深于项羽和范增。可是在《史记·萧相国世家》中,非常清楚地记载了刘邦曾三次对萧何产生疑心。
第一次是在前 204 年。刘邦在京索前线与项羽对峙时,还不忘多次派人回关中慰劳萧何。有位鲍生对萧何道:“大王亲自在前线打仗,整天风餐露宿,却还多次派使者来慰劳您,这是因为对您有所怀疑啊!为您着想,不如将您的子孙兄弟中能够打仗的人全部派到军中去效力,这样一来,大王必定会更加信任您。”萧何依计行事,刘邦果然十分高兴。
第二次是在前 196 年。陈豨起兵造反,刘邦亲自率军平叛,战事尚未结束,吕雉用萧何之计诱杀了韩信。刘邦自前线派遣使者回到都城,拜萧何为相国,加封五千户,派五百士卒、一名都尉来专门负责相国的安全。为此,许多人都来向萧何表示祝贺,只有召平表示哀悼。召平道:“您的祸患要就此开始了。
皇上在外打仗,您在都城留守,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被箭石击中的危险,可皇上
却为您增加封邑,设置卫队,这是因为韩信刚谋反不久,而皇上对您也有所怀
疑啊!希望您能够辞谢封赏不要接受,把自己所有的家财都捐出来资助军队,
这样皇上就会高兴了。”萧何依计行事,刘邦果然又十分高兴。
第三次是在前 195 年。英布起兵造反,刘邦亲自率军平叛,期间多次派使者来询问萧何都在做些什么。萧何因为皇上在前方打仗,所以就努力安抚劝勉百姓,把所有的东西都送去供应军需,就像上一年平定陈豨叛乱时一样。有位客卿劝说萧何道:“您很快就要遭受灭族惨祸了。您现在位居相国,功高第一,难道还能再增加吗?而自从您进入关中以来,一直深得民心,至今已有十多年了。百姓们都已亲附于您,您也一直在勤勉工作,深得百姓爱戴。皇上之所以屡次派人来询问您的动态,就是怕您会威震关中。您何不多买些田地,采取一些低价赊销的手段来自污呢?这样皇上才会心安。”萧何依计行事,刘邦果然又十分高兴。
可以看到,以萧何与刘邦数十年之亲密,尚不免多次被怀疑忠心,而且即便萧何如此小心谨慎,刘邦从征讨英布的前线回来后,还是一度将萧何打入大牢。可项羽怀疑范增之后是怎么做的呢?《史记·项羽本纪》的记载是“稍夺之权”,《史记·陈丞相世家》的记载是“亚父欲急攻下荥阳城,项王不信,不肯听。”项羽只是夺回了范增的一部分权力,或者不肯听范增的话继续猛攻荥阳。此事即便是个错误,也没有错得不可饶恕。当初鸿门宴时,项羽只是不听其言,没有杀死刘邦,范增就破口大骂,说项羽是“竖子不足与谋”。这次项羽只是对其稍有怀疑,范增就立刻勃然大怒,然后撂挑子走人。试问,范增从头到尾可曾真的把项羽当领袖看?刘邦早年在沛县晃荡时,其父刘太公常责骂其是个无赖,不如二哥刘仲善治产业。可当刘邦登基做皇帝后,刘太公就对刘邦非常尊重,道:“帝,人主也,奈何以我乱天下法!”亲生父亲尚且如此,更何况范增只不过是才拜了不到四年的“亚父”,何以就敢如此不尊重项羽?因此,单就范增之死而言,主要责任并不在项羽。怀疑臣属之事若放在其他人身上原本是稀松平常的,关键还是范增自己心胸太狭窄。
更何况,陈平最初离间的对象本不是范增,而是钟离眛、龙且、周殷这些武将。陈平花费了重金在楚军中造谣,说诸将自恃功高却不能裂土分王,故而打算与刘邦联合,消灭项羽后瓜分其土地称王。项羽对这些谣言一度产生怀疑,故而派使者前往汉营打探虚实,这才有了误将项羽所派使者当成范增所派使者的桥段。可从日后的发展来看,项羽对诸将总体上还是信任的,如派钟离眛驻守荥阳,派周殷驻守九江,派龙且救援齐国,这些都是关乎楚国生死存亡的重要岗位。诸将同英布一道追随项羽打天下,结果只有英布裂土封王,而英布后来又倒戈叛变了,因此诸将心有不满是合乎情理的,项羽猜疑诸将也是合乎情理的。范增本不具有裂土封王的军功,又是为年过七十的谋士,除了一心一意辅佐项羽,他还能投靠谁?且自鸿门宴以来,范增一直是灭刘派的领袖,务必置刘邦于死地而后快,此次荥阳之战,范增也是力劝项羽拒绝议和,急攻荥阳。政治态度鲜明至此,要说楚军之中,谁都有可能投降刘邦,唯独范增绝不可能投靠刘邦。如此浅显的道理,项羽怎么可能不明白?只要范增稍微按捺一下情绪,有什么误会都是可以很快解释清楚的,结果他硬是要小题大做,糊里糊涂地就把自己给气死了。如此遇事冲动、意气用事之人,竟然成为项羽军中独一无二的谋主。我们真的很难说,他的负气离去对于项羽集团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原文】五月,将军纪信言于汉王曰:“事急矣!臣请诳楚,王可以间出。”于是陈平夜出女子东门二千余人,楚因四面击之。纪信乃乘王车,黄屋,左纛①,曰:“食尽,汉王降。”楚皆呼万岁,之城东观。以故汉王得与数十骑出西门遁去,令韩王信与周苛、魏豹、枞公守荥阳。羽见纪信,问:“汉王安在?”曰:“已出去矣。”羽烧杀信。周苛、枞公相谓曰:“反国之王,难与守城!”因杀魏豹。
【白话】
五月,将军纪信对汉王道:“势态紧急了!臣请求去欺骗楚军,届时大王就可以借机逃走了。”于是陈平趁着黑夜将二千多名女子送出东门城外,楚军随即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这时纪信乘坐着汉王的车驾,车盖上有黄绸,车左边有大旗,道:“粮食吃光,汉王投降。”楚军皆高呼万岁,齐聚至城东观望。故此刘邦得以乘隙与几十位骑兵从西门出城逃走,令韩王信与周苛、魏豹、枞公留守荥阳。项羽见到纪信,问道:“汉王在哪里?”纪信答道:“已经出城了。”项羽便将纪信烧死。周苛与枞公互相商议道:“对于魏豹这样的叛国之王,很难与他共同守城!”因此杀死魏豹。
【姚注】
①黄屋:天子车驾以黄色的绸缎为盖,故称“黄屋”。纛(dào):大旗。天子车驾将大旗设在车衡左边或左騑,故称“左纛”。
【姚论】
自刘、项相争以来,刘邦至此已经有三次仓皇出逃,而且每次出逃都是以牺牲别人为代价来保全自己。
第一次是在鸿门宴后,刘邦不告而别,将带来的一百多名骑兵全部留在鸿门不管,只带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四将从小路逃跑。其中只有刘邦一人骑马,樊哙等四将持剑盾步行。倘若当时范增派兵追杀,则樊哙等四将只能回身持剑盾抵抗,那么刘邦自己就可以骑马快速赶回军营。可是四将并未以步行太慢为由反对这种安排,而是甘愿为刘邦充当人肉盾牌。
第二次是在彭城兵败后,刘邦在逃亡的途中遇到了儿子(即后来的孝惠皇帝)和女儿(即后来的鲁元公主),就用车载着他们一起走。等到楚军骑兵追赶上来,刘邦情急之下将两个孩子推下车去。负责驾车的夏侯婴见状,赶紧下车又将两个孩子抱上车来,如此反复多次,道:“即便现在情势紧急,马车无法驱赶太快,又怎么能抛下孩子呢!”刘邦竟勃然大怒,有十多次想要斩杀夏侯婴。丢弃两个孩子以加快车速,这原本是最符合夏侯婴个人利益的,况且是刘邦自己三番五次地要推下去,夏侯婴抱起来一两次也就够了,可他竟然甘愿冒着十多次要被刘邦斩杀的风险,去把刘邦的孩子抱上车。
第三次就是这次在荥阳,纪信只是名普通将领,而非楚军瞩目的焦点。即便兵败城破,他要想逃脱性命也是很容易的。可是他竟然甘愿李代桃僵,替刘邦去送死。刘邦也欣然接受了纪信的赤胆忠心,依计趁夜逃走,留下韩王信、周苛、枞公等留守荥阳。刘邦明知诸将守不住荥阳,诸将自己也知道荥阳根本守不住,可他们却既没有投降项羽,也没有责怪刘邦。他们为了给刘邦争取时间,坚持战斗到最后一刻,以致兵败被俘,而被俘后也依然没有变节投降。
可以看到,每到危难时刻,刘邦总能找到部属为自己牺牲,而且也总有部属甘愿为刘邦牺牲,这似乎又不是简单的有功必赏能够解释的了。毕竟,无论爵禄的奖赏多么丰厚,都不可能比性命来得更加珍贵。反观项羽,则似乎从未听说过有谁甘愿为他赴死,听到的只是今天这个背叛他,明天那个离开他。那些始终不离不弃的,又频频给他捅出各种娄子,害得他只能像个救火队长一样四处狂奔。就统御部属的能力而言,频频为部属四处救火的项羽与常常有部属甘愿赴死的刘邦相比真可谓天壤之别,其最终的失败亦是顺理成章。
苏轼在《留侯论》中写道:“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项羽何以会“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只因项羽的部属频频给他捅娄子,故而他不得不亲自参与各种大小战役。刘邦何以能“养其全锋而待其弊”?只因刘邦的部属常常能为其赴死,用自己的生命来抵挡住项羽的锋芒,故而刘邦才能保全锋芒以待项羽之疲敝。至于说“此子房教之也”,这恐怕就是苏轼的想当然耳了。早在认识张良之前,刘邦就多有令人代其受过的事迹。
据《史记·樊郦滕灌列传》记载,刘邦在沛县担任泗水亭长时,夏侯婴是沛县马房的司御,两人交情极好。有一次,刘邦在玩笑时弄伤了夏侯婴,这事被人告发。按照当时的法律,刘邦是亭长,官员伤人是要判重罪的。于是,刘邦坚称不是自己弄伤的夏侯婴,夏侯婴也主动为他作证。后来翻案复审,夏侯婴因受牵连被关押了一年多,还被拷打了几百下,却终究帮助刘邦摆脱了罪责。由此可见,张良教过刘邦的东西固然很多,但这种登峰造极的统御能力,恐怕不能说是他教出来的,甚至根本就不是能教出来的。《史记·留侯世家》上说:“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从之,不去见景驹。”所谓的“沛公殆天授”,大概就是指这种登峰造极的统御部属的能力吧!亦即韩信所说的“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原文】汉王出荥阳,至成皋,入关,收兵欲复东。辕生说汉王曰:“汉与楚相距荥阳数岁,汉常困。愿君王出武关,项王必引兵南走。王深壁勿战,令荥阳、成皋间且得休息,使韩信等得安辑河北赵地①,连燕、齐,君王乃复走荥阳。如此,则楚所备者多,力分;汉得休息,复与之战,破之必矣!”汉王从其计,出军宛、叶间,与黥布行收兵。羽闻汉王在宛,果引兵南,汉王坚壁不与战。
【白话】
刘邦逃出荥阳,抵达成皋,进入函谷关,收整兵马,准备再次东进。辕生建议刘邦道:“汉军与楚军在荥阳相持数年,汉军常常陷入困境。希望大王能从武关出兵,则项羽也必定会领兵南下。大王只需坚壁不出,为荥阳、成皋一线的汉军争取休整的时间,再命韩信等安抚黄河以北的赵地,联合燕、齐,届时您再奔赴荥阳。这样一来,楚军需要在多个方向设防,力量会被分散。汉军得到休整,再来与楚军交战,就一定能够获胜。”刘邦采纳其建议,出兵至宛县(今河南南阳)、叶县(今河南叶县西南)一带,与英布沿途收集兵马。项羽听说刘邦在宛县,果然引兵南下,刘邦则坚守壁垒,拒不出战。
【姚注】
①安辑:安抚,使安定。
【姚论】
南下武关,对于刘邦来说是一次战略上的大冒险。当时成皋已被楚军所占,荥阳亦危在旦夕,倘若项羽置南线之敌于不顾而集中全力攻击荥阳,必能不日攻克。自成皋以西的巩县、洛阳直至函谷关,虽然地势上易守难攻,可汉军的防守兵力非常空虚。若项羽能以荥阳以北的敖仓作为后勤基地,对正面战场实施连续突破,则在宛县的刘邦军也只能仓皇地撤兵回防函谷关。可惜的是,项羽根本没有思考如何在战略上抢占先机,他只是像条件反射一样,满世界地寻找刘邦决战,听说刘邦在宛县,便立刻南下攻打宛县。这样一来,驻守荥阳的汉军压力大减,得以乘机休整,巩固城防,避免被楚军连续突破。南下宛县的项羽则因刘邦的坚壁不出而陷入欲战不得、欲去不能的窘境,遂再次与刘邦在宛县形成相持。就在这个时候,项羽的后方传来噩耗,彭越率军南下睢水,切断了项羽的后勤通道。
【原文】汉王之败彭城,解而西也,彭越皆亡其所下城,独将其兵北居河上,常往来为汉游兵击楚,绝其后粮。是月,彭越渡睢,与项声、薛公战下邳,破,杀薛公。羽乃使终公守成皋,而自东击彭越。汉王引兵北,击破终公,复军成皋。
【白话】
刘邦在彭城兵败后,军队向西溃退,彭越也丢失了先前攻下的城池,独自率领本部兵马北上,驻扎在黄河沿岸,经常作为汉军的游击部队攻击楚军,断绝楚军的后方粮道。本月,彭越渡过睢水,与项声、薛公在下邳(今江苏邳州南)交战,大破楚军,杀死薛公。项羽遂派终公留守成皋,而亲自率军向东攻打彭越。刘邦则乘机领兵北上,击败终公,再次驻军于成皋。
【姚论】
彭越此次千里奔袭睢水,进而攻占下邳,对于项羽军的威胁是致命性的。下邳的战略位置之所以非常重要,除了因为它靠近楚国都城彭城外,更因为它是河流交汇的枢纽。攻占了下邳,就等于掐断了楚军通过水路运输战争物资的咽喉。粮道被断,都城危急,项羽当然是不得不救。可问题在于,项羽既没有可以信赖的人才为他守住后方,也没有可以信赖的人才替他回师救援,一切都得靠他亲力亲为。项羽刚从成皋南下宛县,现在又得从宛县回师下邳。
【原文】六月,羽已破走彭越,闻汉复军成皋,乃引兵西拔荥阳城,生得周苛。羽谓苛:“为我,将以公为上将军,封三万户。”周苛骂曰:“若不趋降汉,今为虏矣,若非汉王敌也!”羽烹周苛,并杀枞公而虏韩王信,遂围成皋。汉王逃,独与滕公共车出成皋玉门①,北渡河,宿小修武传舍②。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汉王既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循行,备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诸将稍稍得出成皋从汉王。楚遂拔成皋,欲西;汉使兵距之巩,令其不得西。
【白话】
六月,项羽打跑彭越,听闻汉军再次驻军于成皋,遂又领兵西进,攻克荥阳城,生擒周苛。项羽对周苛道:“你若归降于我,我将任命你为上将军,并赐三万户封地。”周苛骂道:“你若不赶紧投降汉王,马上就要成为俘虏了,你根本就不是汉王的对手!”项羽遂烹杀周苛,同时杀死枞公,俘虏韩王信,随即包围成皋。刘邦逃离成皋,只身与夏侯婴同乘一辆车,出成皋城北的玉门,向北渡过黄河,投宿在小修武(今河南获嘉东)的客舍之中。次日清晨,刘邦自称为汉王的使者,驱车进入赵军营地。此时张耳、韩信尚未起床,刘邦便闯入二人卧室,夺走二人的印信兵符,以此来召集众将,调换职务。韩信、张耳起床后,才知道刘邦来了,大惊失色。刘邦既已夺取两人兵权,遂令张耳四处巡行,留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收集赵国尚未征发的军队,前去攻打齐国。汉军诸将陆续逃出成皋,前来追随刘邦。楚军遂攻克成皋,准备继续西进。汉军出兵在巩县抵御楚军,使之不得西进。
【姚注】
①玉门:《史记·项羽本纪》之集解注:徐广曰:“北门名玉门”,意指成皋城的北门叫作玉门。
【姚论】
这样,经历整整一年的荥阳对峙,项羽终于成功突破了荥阳、成皋防线。仅从局部战役上看,项羽军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南征英布、东征彭越、西征刘邦都获得了战术上的胜利。可是,项羽军从成皋转战宛县,从宛县转战下邳,再从下邳转战荥阳,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竟转战数千里地,故而当他再次攻占成皋时,早已是师老兵疲、强弩之末了。刘邦巧妙地用战略上的成功弥补了自己在战术上的劣势,反观项羽,则是用一个个战术上的胜利,把自己逐渐引入战略上的困境。因此,当刘邦的败兵退守巩县时,项羽就再也无力向前突破半步了。
至于刘邦夺印调军之事,虽然明文记载于《史记·淮阴侯列传》,但姚尧却对其真实性深表怀疑。刘邦此举若属真实,则韩信至少要在以下五个环节出现重大疏失:
第一、刘邦手持汉王的印信符节,因此他用汉使的身份骗过营门官吏,这是不足为奇的。但当汉使进入军营后,营门官吏理应派人跟随,且通知中军大帐内的相关官员出来核实身份、接洽事宜。怎么可能既无人跟随,也无人接待,就放任二人在军营内随意走动?
第二、当刘邦、夏侯婴以汉使的身份来到中军大帐时,理应接受严格的安全检查,即便检查人员没有认出刘邦、夏侯婴的真实身份,也应该将二人安排在客舍或偏厅,静待大将军起床升帐时问话,怎么可能放任二人在中军大帐随意出入?
第三、印信是军中最重要的器物,任何将领都会谨慎保管,并派专员重点盯防,怎么可能刘邦和夏侯婴初来乍到,就能够得知韩信、张耳的印信放在何处,而且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到手中?那些看管人员都在干什么?
第四、韩信作为足智多谋而又善于用间的千古名将,必定会对周遭的变动保持极强的警惕心和防范意识。刘邦、夏侯婴进入营门时已是清晨,待二人进入中军大帐,也差不多就该到韩信、张耳睡醒的时间。且召集众将,调换职务是何等大事,其间必定涉及到诸多将士的走动和唱喏,岂有韩信、张耳经历这番喧嚣而依然深睡不醒,其部属随从见此情景亦不将二人唤醒汇报,非要等刘邦调换完毕,二人方才从深度睡眠中逐渐醒来?
第五、韩信、张耳若犯有以上四大疏失,必定会遭到刘邦的严厉训斥,二人事后也必定会深刻反思,对相关官员进行严厉处罚,何以史书上对此竟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怎么可能犯下如此大错之后,既不需要深刻检讨,也不需要有人负责?
因此,姚尧断言《史记·淮阴侯列传》所记载的刘邦夺印调军之事必属穿凿附会,绝不可能是真实的。如果《淮阴侯列传》的记载并非全无根据的话,那么姚尧猜测,更可能的情况是刘邦在进入军营时诈称汉使,来到中军大帐后就立刻亮明身份,召集众将,调换职务。刘邦之所以要诈称汉使,无非是担心自己身边没有军队,会被韩信、张耳密谋害死而自立。可只要来到中军大帐,刘邦的这种担心就完全没必要了,毕竟韩信军中的高级将领都是他的心腹。步兵统领曹参是他在沛县的旧识,骑兵统领灌婴是砀郡人,追随刘邦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当初就是因为灌婴在政治上绝对可靠,所以才将新组建的骑兵兵团交给他来统领。既然曹参和灌婴都是刘邦的心腹,韩信、张耳即便有异心,又岂敢不听刘邦的调令?又何谈暗害刘邦呢?因此,所谓的夺印调军纯粹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绝不可能是真实的。
【原文】秋,七月,有星孛于大角①。
【白话】
秋季,七月,大角星旁出现孛星。
【姚注】
①孛(bèi):光芒四射的彗星。《晋书·天文志中》记:“妖星:一曰彗星,所谓扫星。……二曰孛星,彗之属也。偏指曰彗,芒气四出曰孛。孛者,孛孛然非常,恶气之所生也。内不有大乱,则外有大兵,天下合谋,暗蔽不明,有所伤害。晏子曰:‘君若不改,孛星将出,彗星何惧乎!’由是言之,灾甚于彗。”大角:北天夜空最亮的星,亦是北斗七星指示方向的标志,常用来代指天王帝廷。《史记·天官书》记:“大角者,天王帝廷。其两旁各有三星,鼎足句之,曰摄提。摄提者,直斗杓所指,以建时节,故曰‘摄提格’。”《晋书·天文志上》记:“大角在摄提间。大角者,天王座也。又为天栋,正经纪也。”
【原文】临江王敖薨,子尉嗣。
【白话】
临江王共敖去世,其子共尉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