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闲话：肝肺槎牙生竹石，口吻排击含风霜
我们继续说清代学者何栻（1816-1872）的东坡诗句集联。今天看下面这一副：
肝肺槎牙生竹石，口吻排击含风霜。
这一副的大意是：胸腹中憋闷难平、好似有竹石扎撑一般。怎么办呢？那就痛痛快快地、像风霜喷薄一样地发泄出来吧。
这副对联，说的正是鲁迅那样的人——心中有不平，一定要一吐为快。
韩愈先生在《送孟东野序》中，曾大力歌颂历史上像鲁迅一样为时代而鸣的人：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
下面分别来看一下出处。
上联“肝肺槎chá牙生竹石”，出自东坡先生的七言古诗《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郭作诗为谢，且遗古铜剑》，原诗如下：
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
平生好诗仍好画，书墙涴壁长遭骂。
不嗔不骂喜有余，世间谁复如君者。
一双铜剑秋水光，两首新诗争剑铓。
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
此诗作于元丰七年（1084年）六月，先生49岁。1084年4月，先生离开谪居4年多的黄州、沿长江东下，路过安徽当涂时，曾在友人郭祥正家墙壁上作画。这首诗记的就是这件事。
下面详细看内容。
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chá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平生好诗仍好画，书墙涴（wò弄脏）壁长遭骂。大意是：
空肠喝了一顿大酒，一下子便觉得肚腹中尖刺丛生。我实在控制不住了，就在你家雪白的墙壁上横涂竖抹，画了一大片竹子石头。我这个人呀，平生不仅爱写诗，而且还爱画画；每每诗情画意荡胸激腹，常不免提笔向墙、肆意挥洒，为此可没少挨骂。
不嗔不骂喜有余，世间谁复如君者。一双铜剑秋水光，两首新诗争剑铓。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大意是：
可今天竟然有人不生气、不骂我，真使我高兴得不得了，世上估计再找不到像你这样的人了。而且呢，你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送我一双光如秋水的铜剑，再附加两首锋芒四射的好诗。我床头挂着你的剑、手里拿着你的诗，只觉得耳中蛟龙嘶吼，却搞不清这吼声是出自你的秋水宝剑、还是来自你的生花妙笔？
一气读完这首诗，真好似激流迸射、势不可挡。到最后意思道尽，便戛然而止。好似一阵疾风骤雨过后，你还没回过神来，天地间已经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了。
近代学者顾随先生（1897-1960）曾对此诗颇有微词，说这个不像诗——不仅不押韵，而且也太肤浅。呜呼！老先生这么讲，我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个人觉得，所谓好诗，就是不管时空如何旷隔变幻，读者一旦读到它，都会不能自已、强烈共鸣。
记得有一位作家讲过，最好的文学作品，读者是用身体在读，而非大脑。诚哉斯言！笔者记得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一下子就感觉血压升高、心跳加快，差点从床上弹了起来。
接着我们看下联“口吻排击含风霜”。这一句出自先生的七言古风《送刘道原归觐jìn南康》，原诗如下：
晏婴不满六尺长，高节万仞陵首阳。
青衫白发不自叹，富贵在天那得忙。
十年闭户乐幽独，百金购书收散亡。
朅来东观弄丹墨，聊借旧史诛奸强。
孔融不肯下曹操，汲黯本自轻张汤。
虽无尺箠与寸刃，口吻排击含风霜。
自言静中阅世俗，有似不饮观酒狂。
衣巾狼藉又屡舞，旁人大笑供千场。
交朋翩翩去略尽，惟我与子犹彷徨。
世人共弃君独厚，岂敢自爱恐子伤。
朝来告别惊何速，归意已逐征鸿翔。
匡庐先生古君子，挂冠两纪鬓未苍。
定将文度置膝上，喜动邻里烹猪羊。
君归为我道姓字，幅巾他日容登堂。
此诗作于熙宁四年（1071年）六月，先生36岁，正准备离京赴任杭州通判。
这位刘道原（1032-1078）先生，名恕字道原，17岁就中了进士，读书多，记性好，心直口快，嫉恶如仇。刘先生比苏东坡大4岁，两人性格相投，关系处的不错。
此时刘恕为了奉养老父，由京官改派到老家江西南康去任职，先生写了这首诗来送行。
下面详细看内容：
晏婴不满六尺长，高节万仞陵首阳。青衫白发不自叹，富贵在天那得忙。十年闭户乐幽独，百金购书收散亡。大意是：
刘兄你呀，虽然像齐国丞相晏婴一样个头不高，但你风节高峻，绝不输隐居首阳山的伯夷叔齐。虽然中进士都22年了，头发都白了，还穿着青衫、做着小官，但你从不嗟叹，总说富贵在天，任其自然。老兄嗜书如命、搜罗孤本常不惜重金；独处幽居、博览万卷，自是老兄最大的快乐。
朅hé来东观弄丹墨，聊借旧史诛奸强。孔融不肯下曹操，汲黯本自轻张汤。虽无尺箠chuí与寸刃，口吻排击含风霜。
这一段说的是刘恕在洛阳协助欧阳修编纂《资治通鉴》的事。“东观”指皇家图书馆、档案库，或者还带有皇家研究院的性质。这几句是说：刘兄在这浩如烟海的皇家图书资料库里，借着著史的机会盛赞孔融、汲黯，大挞曹操、张汤。老兄虽然手中没有一尺半寸的竹鞭利刃，但那抨击奸佞的凌厉语言呀，就好似口中喷吐着寒风烈霜。
自言静中阅世俗，有似不饮观酒狂。衣巾狼藉又屡舞，旁人大笑供千场。交朋翩翩去略尽，惟我与子犹彷徨。世人共弃君独厚，岂敢自爱恐子伤。大意是：
刘兄率真疏狂，常常衣衫不整，时而蔑世而舞。那些嘲笑老兄的庸碌之辈、远离老兄的势利之徒，老兄又哪能看得上他们呢？难得老兄你待我甚厚，引为知己。
朝来告别惊何速，归意已逐征鸿翔。匡庐先生古君子，挂冠两纪鬓未苍。定将文度置膝上，喜动邻里烹猪羊。君归为我道姓字，幅巾他日容登堂。大意是：
今天老兄你来，突然告我你已打定主意、要回老家奉养老爹。这我还能再说什么呢。老爷子辞官退居庐山，也有20多年了吧，听说他老人家身体康健，颇有古君子之风。你要回去了呀，老人家肯定高兴坏了，一定会把你当孩子一样抱在膝上，大招四邻摆宴庆贺。老兄记得向老人家提一提我这个老伙计哟，改日我会恭恭敬敬地去登门拜访。
这里“定将文度置膝上”，典故出自《世说新语·方正》，原文如下：
王文度（王坦之）为桓公（桓温）长史，时桓为儿求王女，王许咨蓝田（王述，因承袭父爵蓝田侯，又称王蓝田，系王文度的父亲）。既还，蓝田爱念文度，虽长大犹抱著膝上……
大家看这一段，王述太溺爱自己的儿子王文度了。文度都当了爹了，他还经常把文度抱在膝上。先生用此典故，是想说明刘恕和他爹的关系有多么深爱亲昵。
呜呼！只有有真情的人才会如此深爱亲昵、自由任性，才会如此“肝肺槎枒生竹石，口吻排击含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