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名句是怎样炼成的?
在浩瀚的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有一句话超越时代、超越阶段,自它在北宋出世,其至高境界和崇高理性已经光照千年。用这一句话回溯一千年前的中国历史,它也像一盏明灯,照亮并彰显出更多光耀史册的古圣先贤,给今人以敬仰和膜拜。它是一面镜子,还将映照人类社会未来的形形色色。
这句话就是具有思想之美、逻辑之美、文辞之美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岳阳楼
这一千古名句出自的名篇《岳阳楼记》,在我最初的感觉中,它吸引一代代读者的魄力在于它是一篇杰出的“闭卷作文”,远隔千里之外的范仲淹在没有亲临名楼现场的情况下,根据好友滕子京寄去的一信一图写成。作者的丰富想象和文学才华让无数文人骚客倾倒,却难以望其项背。尤其是“先忧后乐”名句,一度以为只是作者杰出的文学才华的结晶。
这一次有机会来到江苏泰州凤城河畔的望海楼,在导游侃侃而谈的瞬间,我似乎有所顿悟:这一千古名句原来是从这里出发的。
泰州对于范仲淹,算不上他人生最重要的驿站,却是他人生事业起步的地方。望海楼,是范仲淹及好友滕子京刚入仕途同在泰州为官时,一起登临把酒吟诗抒怀的地方。
泰州望海楼
范仲淹登第后,虽然做过几处小官,但才能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发挥。1023年,机会来了,他在泰州做一个收盐税的官员时,发现兴化这一带,都是海涂,常常洪水泛滥,作为地方小吏,地方政务经济本不归他管,但他见民受其苦,国损其利,一再建议朝廷要在这里修海堤。结果,朝廷就把这个苦差事交给了建议人范仲淹。
范仲淹在知县位置上一干就是三年。他招流散,勉农耕,轻徭赋,赈灾荒,百姓有口皆碑。更主要的是亲率几万民工修筑捍海堰,集中力量,历尽千辛万苦,修成了143里、基阔三丈、高一丈五尺的捍海堰,并建有十多座石质水闸。这堤人称“范公堤”。此堤一举多得,以堤为界,东边产盐,西边种粮,彻底改变了经济结构。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增收盐利。范堤成后,“民至今享其利,兴化之民往往以范姓。”
这是《岳阳楼记》诞生的大约二三十年前,一个小小盐官,位卑未敢忘忧民。步入仕途之前的范仲淹,虽然经历了寄人篱下,划粥断齑,有过清贫苦难的少年经历,但这不一定会演变成悲悯众生的情怀。他艰难的求学和苦读,先贤们的耳濡目染,获取了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营养,更是滋养了他兼济天下的人文情怀。有了这一碗酒垫底,才有一个小小盐官的大作为,有了兴化筑堤这一地方主政的开篇之作。
左起:韩琦、富弼、晏殊、范仲淹、吕夷简
在望海楼前东侧,导游引我们到一块人物石雕面前,向我们介绍曾经在泰州工作过的吕夷简、范仲淹、晏殊、韩琦和富弼五位北宋名臣,接着带我们回到楼前拾级而上,来到望海楼一楼,一幅仿竹匾的《重修望海楼记》展现在我们眼前。
望海楼记
这楼记有一段话:“公有'君子不独乐’等句,其'先忧后乐’之意,已呼之欲出。历二十余载,乃有《岳阳楼记》问世,发浩音于四海,振遗响于百代。”
此记作者是范仲淹第二十八代孙、曾任《经济日报》《人民日报》总编辑范敬宜。楼记乃范先生2007年应泰州市政府邀请为泰州重修望海楼而作。与《岳阳楼记》巧合的是,范敬宜先生同样是在没有亲临重修望海楼的情况下,根据邀请方提供的图文资料写成的楼记。
从网上得知,在这一篇重修楼记之前,文化名人余秋雨也曾为望海楼写过一篇记,因其文史表述失据和某些说法夸大其辞,遭当地市民和文化界诟病,泰州市才又请出范敬宜先生,他“以海的语言”写下了这篇颇有大气磅礴之势的《重修望海楼记》。
导游特别向我们推荐的是这篇文章后面针对“望海”的“六个望其”,而我此时最感兴趣的却是不到600字的楼记里,有50来字记述了范仲淹在自己进士之后的初始职位上,产生了“君子不独乐”的理念。这篇楼记由范氏后人中的国家级文化名人披露千年前范仲淹“人民至上”理念的滥觞之笔,让我们更加信服,这一理念对于范仲淹政治人格的形成,对于《岳阳楼记》这一伟大名篇的诞生是符合逻辑的历史存在。
“在同辈和后代人眼中,范仲淹是一个全能型且无瑕疵的官员楷模,'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境为名将’(金代学者元好问语),在朝廷,则又如孔子说的'大臣者,求之千百年间,盖不一二见’的栋梁之材。范仲淹用他63年的生命历程,完美地书写了辉煌的人生。”(摘自陆春祥《“第一流人物”范仲淹》)有现代学者又加上一句:“在文坛为大家。其思想和艺术光照千年。”
现实中,很多官员的思想和观点出自“秘书班子”;有人娴熟地掌握了写作艺术技巧,为文总是从文章形式入手,然后再努力去提炼思想,充实内容,但无论如何,由于阅历所限,其思想总难拔到多高的境界。无数这样为文或为官者的困惑,大凡可以从范仲淹这一名句的经久淬炼和最终形成获得一些启示。
作为道德文明、政治文明和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穿云破雾、历久弥新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丝毫没有因为历史变迁被淘汰、冷落。原来,这样跨越时空的思想,这样震古烁今的名句,却不是信笔写来,随口说出,而是倾其一生悟出的真理,是用充满矛盾、冲突、坎坷、辛酸、成功与失败的人生炼成的。
附:范仲淹《岳阳楼记》
范敬宜所作《重修望海楼记》原文如下:
泰州,汉唐古郡,襟江负海,壤沃物阜,人杰地灵。其东南有楼,名曰望海,始建于宋,为一郡之大观。历代名贤,多唱和于此。先祖范文正公曾为泰州西溪盐监,而滕子京为泰州海陵从事,尝相与登楼,把酒赋诗,公有“君子不独乐”等句,其“先忧后乐”之意,亦已呼之欲出。再历二十余载,遂有《岳阳楼记》之作,发浩音于四海、振遗响于百代。故《泰志》称斯楼为“吾邑之文运命脉”,洵非虚语。元明以降,兵连祸结,斯楼屡建屡毁,不胜其叹。岂楼之兴废,或亦有关国运之盛衰乎?
今逢盛世,遂有重修望海楼之举。公历二零零七年秋,巍然一楼飞峙泰州凤城河之滨,上接重霄,下临无地,飞阁流丹,崇阶砌玉,其势可与黄鹤楼、滕王阁媲美,允称江淮第一楼。望海楼之再兴,岂独泰州一邑“文运命脉”之象征哉!
予登乎望海一楼,凭栏远瞩,悄然而思:古之海天,已非今之目力所及;而望海之情,古今一也。望其澎湃奔腾之势,则感世界潮流之变,而思何以应之;望其浩瀚广袤之状,则感孕育万物之德,而思何以敬之;望其吸纳百川之广,则感有容乃大之量,而思何以效之;望其神秘莫测之深,则感宇宙无尽之藏,而思何以宝之;望其波澜不惊之静,则感一碧万顷之美,而思何以致之;望其咆哮震怒之威,则感裂岸决堤之险,而思何以安之。嗟夫,望海之旨大矣,愿世之登临凭眺者,于浮想之余,有思重建斯楼之义。是为记。
公历二零零七年初秋 范敬宜敬撰
附: 已被撤下的余秋雨《望海楼新记》
泰州望海楼初建于南宋绍定二年,距今恰为七七七年。七起同音,连出三声,必含天意。此楼屡毁屡起,大多毁于兵火而起于盛世。相传康熙年间重起之时,始则大雨雷鸣,继则晴空鹤翔,民众惊视此象,以为大吉之兆,便愈加敬重此楼。最近之毁在抗战初期,亦为战火之祸也。可见此楼命运,实乃中华民族兴衰之表征。值此故国盛世重开,泰州百业兴隆,望海楼岂有不重起之理?
泰州之有望海楼,全因本地仕人身居村邑而志存高远,徘徊泥途而心在沧海,筑斯楼也,可时时登高,俯视遐迩,以极目畅怀。历代登高者,既有本地人士如施耐庵、王艮、郑板桥、柳敬亭、梅兰芳,亦有外地人士如陆游、范仲淹、欧阳修、岳飞、孔尚任。更有袈裟如云,佛号盈耳,高僧大德,不绝於道。双双布履,层层石阶,天也愈高,地也愈广,此地何地?曰中华文化一处重要高台之所在也。
丙戌初春,泰州市政府决定重建望海楼。建筑采宋代形制,且又壮其规模,优其材料,精其工艺,以吞吐古郡风范,盛世气韵。清人咏望海楼诗云:“忍见荆榛老夕阳”,“建楼一夕万户忙。”今荆榛已除,夕阳未老,新楼既成,万户更忙。忙於登临,忙於接待,忙於怀古,忙於畅想。正可谓:本为望海筑此楼,岂料远近皆望楼;风晨雨夕独登临,方知何处是泰州。
丙戌秋日 余秋雨记於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