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恩斯坦是一位怎样的音乐家

伯恩斯坦是一位怎样的音乐家

编译 / 乐迪

原载7月12日英国《卫报》


伦纳德·伯恩斯坦

挑高的眉毛、低垂的眉毛……他的每一种眉毛! 伯恩斯坦是个天才。

他是作曲家、指挥家、灵感师爷、美国联邦调查局(FBI)怀疑的对象......一百年前的八月,伦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出生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全世界音乐界今年都在隆重纪念这位世纪音乐家的百年诞辰,他已然成为今夏伦敦“逍遥音乐节”的主题之一,将演奏他的交响乐作品。

以下辑录了一些音乐家、评论家以及伯恩斯坦的家人最近对他的回忆和评述,这些叙述将清晰地告诉我们,伯恩斯坦是怎样一位具有性格和天赋的世纪音乐家。

伯恩斯坦在阿尔伯特厅指挥排练

参加斯特拉文斯基纪念音乐会(PA图片)

世界著名女指挥家马林·艾尔索普Marin Alsop):

伯恩斯坦在很多专业领域里都是杰出人物:天才指挥家、作曲家、作家、钢琴家、思想家、社会活动家、教育家……在我看来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天才能力居然能把这些重要的节点不露声色地全连上。勤于学习和关注社会成就了他这一切。他曾说过,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欢音乐还是更喜欢人。

伯恩斯坦对世界充满了热情和强烈的好奇心,他并不认为教育和音乐是互相独立的体系,他觉得两者是一个系统的、有机的整体,音乐是全人类教育的一个组成部分。伯恩斯坦始终处于跨学科研究的最前沿,在他的时代,跨界是一个激进的新理念,也是他传承西方文明的手段。

艾尔索普与伯恩斯坦(美联社图片)

我是在纽约长大的,我小时候伯恩斯坦已经大名鼎鼎,已经是这个国际大都市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记得每星期天下午我都能在电视上见到他,他会直播指挥纽约爱乐乐团的“青年音乐会”。我九岁的时候,受他的巨大影响,我对父母说:“我想成为一名指挥。”

1987年,在德国北部的施勒斯维格-霍尔斯泰恩音乐节(Schleswig-Holstein festival)和美国的坦格尔伍德音乐节(Tanglewood festival)上,我跟随伯恩斯坦学习,并十分崇拜他,内心的意愿是,即便去月球工作,我也会跟着他。然后我陪他去了日本工作,他教会我很多重要的功课。他对我说:作为指挥家,我们的第一要务是成为作曲家的使者。每件作品都有描述,都有故事,往往还带着作曲家的三观,发现这些内容并令人信服地转换成大众思维,这就是我们的责任。

伯恩斯坦是一个很生动的人,他的高眉、低眉,还有什么其他样子的眉毛组成了一个完美的混合体。他相信艾灵顿公爵的观点:音乐分为两种,好的或坏的。我认为,伯恩斯坦的《西区故事》(West Side Story)是有史以来最精湛的好音乐作品之一,自它诞生到现在,都是音乐创作和演出的一个基准。

1970年伯恩斯坦指挥波士顿交响乐团

摄影:Bettmann

歌剧艺术家约翰·马瑟利John Mauceri

1971年我第一次见到了伯恩斯坦,随即成了他的助手,跟着他做编曲,我做过他的很多作品。当我们坐下来吃三明治时,他告诉我他相信每一部音乐杰作都是建立在一个核心节奏上的,整个作品中的所有速度,都与那个核心节奏有关,核心节奏是整个作品的中央脊柱。

他是一个非常有腔调的指挥家,高兴的时候会跳得很高很高,会离开地面,当然他的这种指挥风格并不适合每个人的口味。但我确实没有看到其他指挥做得出来,因为你跳得越高,管弦乐队的声音就越大,这是他的一种音乐表达方式,很独特,更接近于史书上描绘的贝多芬或柏辽兹的指挥方式。伯恩斯坦亲口告诉我其实他很讨厌他的这种样子,但他觉得“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确实得到了我想要的声音。”

伯恩斯坦在百老汇(DiscoverMusic杂志图片)

伯恩斯坦说,贝多芬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曲家,他在电视上第一次指挥乐团演奏的就是《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伯恩斯坦认为,贝多芬从不会让你失望,因为他写的一切听起来都是自然流淌的,毫无造作和故弄玄虚。伯恩斯坦对瓦格纳很不屑,犹太裔的伯恩斯坦说他很难将瓦格纳的音乐与反犹太的情结分开,而且纳粹老喜欢用瓦格纳的音乐。

伯恩斯坦喜欢海顿的机智和平衡,并且对马勒的作品津津乐道,他也是因为权威诠释马勒作品而著称的,我认为作为作曲家的伯恩斯坦与马勒的内心是相当接近的。

伯恩斯坦在录音棚(Daily Express图片)

伯恩斯坦在现场指挥和率领乐团录音时表现得并不一样,现场指挥他很注重与观众和演奏家的交流合作;当他进棚录音时,就很讲究了,仿佛是一位想要探寻古代文明渊源的教授,俨然是个历史的评述者。

他真的是最好的指挥家之一,每次他走上舞台,会向观众低头鞠躬、与管弦乐团的首席握手……然后笑容满面地左右看看,其实这是他在等待观众慢慢集中注意力,进入聆听音乐的状态。

我最喜欢并留恋的是,这位大牌音乐家平时很会和大家讲笑话,如果他有时间的话。

伯恩斯坦与学生闲聊

摄影:Ted Spiegel

伯恩斯坦传记作者之一巴里·塞尔德斯Barry Seldes

从他童年直到去世,伯恩斯坦始终是个坚定不移的自由主义和理想主义者,他关心社会,在政治上有点活跃。

20世纪30年代,他还是一名学生时,就带领大家创作上演了一系列反官僚腐败和反商业欺诈的音乐剧。这位年轻的音乐家在二战时还支持对红色苏联的经济援助,战后支持对战争难民的救济,也积极声援美国黑人的权利。当地官员对此人很不爽,向FBI举报了他。随着美国极右翼的麦卡锡时代到来,伯恩斯坦在随后的15年里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调查和监控。

年轻的伯恩斯坦(美联社图片)

1949年,伯恩斯坦被当局标记为赤色分子,列入了黑名单,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和电影管理部门拉黑了他的作品。直到1953年,他被迫签署了一份长达11页的声明,表明自己不是赤色团体成员,当局才解禁了他的护照,华纳兄弟影业才将他“转白”,允许他为电影《码头风云》(On the Waterfront)创作音乐,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也恢复播出他的节目。1957年,伯恩斯坦出任纽约爱乐乐团音乐总监,他的历史问题才彻底解决。

但不久,他又故态复萌,在他的私人朋友肯尼迪总统的暗中支持下,伯恩斯坦大胆地为民主运动作大量公开演讲,还为此组织集会和音乐会,并四处表达反对越南战争的立场。但在1970年,他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没摸清底细就贸然出面主持了一个为黑社会组织募集资金的团体,当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时,已经被FBI和新闻媒体盯上了。但伯恩斯坦很幸运,水门事件让尼克松总统下台了,念念不忘伯恩斯坦“早年案底”的前总统胡佛差不多也在那时去世了,伯恩斯坦的指挥家生涯侥幸得以延续。

1965年,伯恩斯坦在青年人音乐会上与观众见面

摄影:Alamy

伯恩斯坦传记作者之一汉弗莱·伯顿Humphrey Burton

60年代早期,我经常为英国广播公司(BBC)制作艺术节目,我亲眼看到伯恩斯坦是如何以他高调的个性雄霸美国电视屏幕的。他热情、聪明、包容、令人兴奋,我们创办的BBC电视二台古典音乐节目那时收视率扩大了六倍,伯恩斯坦在所有音乐家里面对我们节目产生的正面推动力是最大的。现在的年轻人或许不能理解一个音乐家对电视节目所能产生的巨大影响力,当时就是这样的,他创造了民众对古典音乐的兴趣。

伯恩斯塔在排练场(MPR图片)

1954年以后的十年间,伯恩斯坦为成年人撰写了大量电视节目脚本,介绍贝多芬、美国音乐喜剧和欧洲歌剧……他是一个天生的宣传家,极会沟通,对各种各样的音乐话题还都有涉猎,讲述时完全没有专业术语,也没有耸人听闻的过头比喻,什么叫“深入浅出”,伯恩斯坦是个榜样。

当他成为纽约爱乐乐团第一位美国籍的音乐总监后,他坚持了一个项目,即确保每个音乐季有四台通过电视转播的“青年音乐会”,要有三个电视频道同时实况转播,这个音乐会每次能吸引3000万黄金时段的观众。

50年代,伯恩斯坦的女儿杰米与父亲一起“工作”

摄影:Bettmann

伯恩斯坦的女儿杰米·伯恩斯坦Jamie Bernstein

他是一个非常细心和深情的父亲,虽然他经常缺席家庭旅行。有时我发现要与全世界其他地方的很多人一起分享我的父亲,这真令亲女儿沮丧。不过,只要他在家里,他就会很投入地和我们在一起,一起吃大餐、玩字母游戏、全家围坐闲扯,那种时候,我的父母,我的弟弟妹妹和我,都在的。他喜欢给我们讲讲他觉得很开心的事情,话题从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的数学题,到街头杂耍表演,还有他童年难忘的生活,啥都有。

父亲就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被捆在了一个身体里,一个是合群的,比如在不同场合的聚会,他总是陪到最后一个人为止,会最后一个离开,是个家长、指挥家、老师的样子;但他又是孤僻的,那是他作曲家的样子。作曲是一个曲折复杂的过程,他和我们都要独处。其实父亲的性格是讨厌孤独的,但他不得不这样做。

伯恩斯坦一家,左二为杰米(美联社图片)

父亲的自我认可是一个作曲家,当他知道他的音乐作品被某个音乐会或在世界某个地方演奏时,他就会特别激动。他毕生自认为是一个“严肃的”作曲家,是写十二音音乐的作曲家。但他却一直忙于写那些令大家讨厌的旋律,他的音乐作品始终未被学术界认可和接受,也就是他没有被承认是什么伟大的作曲家。

他内心的憧憬是,人们的欢呼更多是冲着他的音乐作品而不是他指挥乐队,遗憾的是事实刚好相反,这有时让他要发疯,但他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一生都在努力让世界变得更美好,他始终想用音乐来阐述世界的真实、传播智慧并倡导和平。

如今的年轻音乐家与他们的前辈有很大不同,他们在象牙塔中存在,全世界都主动关注他们,他们被称为草根艺术家,我认为我的父亲伯恩斯坦才是草根艺术家一号。

伯恩斯坦在小镇公园里露天演出

摄影:Tristram Kenton

《西区故事》的一个导演德鲁·麦克欧尼(Drew McOnie

当我年轻的时候,经常在车上听音乐剧的录音带,有两首歌是我最喜欢的,《纽约,纽约》(来自《小城掠影》On the Town)和《西区故事》中的《健身之舞》。几年后,我才知道这两首歌都是同一个人写的,他就是伯恩斯坦。

和很多人一样,我所知道的第一部伯恩斯坦的作品就是《西区故事》,伯恩斯坦的音乐情感和罗宾斯的舞蹈曲线完美结合,让我激动,再没有更好的作品能将两种艺术形式真正交给了对方。

伯恩斯坦的作曲工作(WBUR图片)

伯恩斯坦的音乐剧总会有一个精彩的故事,他不会因为媚俗而弄一段乱七八糟的小曲,他写的都是情感智慧世界里的咏叹,笔下的角色都是生活真实的再现。今天已很少有以严谨的舞蹈元素去承担叙事任务的剧目,伯恩斯坦和罗宾斯创造了极其动人的音乐、声乐和舞蹈融合体,他们对每个剧目的创作都有满满的自信。

伯恩斯坦的作品对表演者有一定的要求和约束,去年夏天,我执导和编排了一台在公园露天剧场的演出,感到技术上确实很难,对编舞者的脑力要求接近残忍。在我们开始排练前,我曾担心要全体观众接受这台音乐会有一定困难,但结果是,伯恩斯坦的音乐是如此惊人,让观众喜欢不是问题。

伯恩斯坦曾说音乐剧可以是一种最高级的艺术形式。如果所有人都以自己的内心去感受他的音乐,我们可能更接近伯恩斯坦的才华。

天才伯恩斯坦(美联社图片)

指挥家安东尼奥·帕帕诺(Antonio Pappano

我计划以不同的方式来庆祝伯恩斯坦的百年诞辰,将他的交响乐作品作为一个演出循环推出,我本人非常钦佩这些作品。我和圣塞西莉亚音乐学院(St. Cecilia Academy)管弦乐团一起排练了他的三部交响曲,并将带到今年的逍遥音乐节上。

伯恩斯坦喜欢管弦乐队富于色彩和温暖,虽然他的作品受到了许多同时代艺术家的抨击,但伯恩斯坦为美国新音乐发展所做的贡献比其他所有音乐家都多。

伯恩斯坦将他的交响曲描述为是一种信仰危机,是寻求救赎,最终人们都会重拾信仰。他的第一交响曲《耶利米》(Jeremiah)作于1942年,当时的世界处于一个非常残酷的时期。他的第三部也即最后一部交响曲《卡蒂西》(Kaddish)写于1963年,是对肯尼迪总统遇刺事件的回应。

伯恩斯坦与肯尼迪总统是好友

伯恩斯坦热爱作曲家科普兰,我现场观看过他指挥坦格尔伍德青年管弦乐团演奏的《科普兰第三交响曲》,伯恩斯坦认为这是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他自己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这种格调。伯恩斯坦太喜欢科普兰了,以至于他恬不知耻地抄袭科普兰的作品,在伯恩斯坦第一交响曲中,以及第二交响曲《忧虑的年代》(The Age of Anxiety)的结尾部分,许多段落直接来自科普兰的交响曲。还有一部分你可以在《马勒第一交响曲》中找到同样的东西,马勒是另一位影响了伯恩斯坦的作曲家。

伯恩斯坦更希望把他看作是一个作曲家

(芝加哥太阳时报图片)

对于很多人来说,伯恩斯坦作为指挥家的声誉完全盖过了他作为作曲家的身份,他可能会因为无法摆脱前辈作曲家的巨大影响而苦恼。然而,和其他伟大的作曲家一样,你只要演奏三个音符,就可以知道它是伯恩斯坦的作品。

8月10日,我将在逍遥音乐会上指挥圣塞西莉亚音乐学院管弦乐团,演奏伯恩斯坦第一交响曲,全部三部伯恩斯坦交响曲的唱片,将于8月10日由“华纳经典”向全球发行。

视频:伯恩斯坦第二交响曲《忧虑的年代》

伦敦爱乐演奏,伯恩斯坦指挥

歌唱家斯嘉丽·斯特拉伦Scarlett Strallen

在我开始学习歌剧《坎迪德(Candide)》之前,我没完全认同伯恩斯坦是个真正的天才。入戏后,主人公卡妮岗德(Cunegonde)很快成为我演过的最喜欢的角色。她开始时是一个悲惨的受害者,然后美味翻转,事情变得歇斯底里。她最著名的咏叹调《Glitter and Be Gay》,把世间万物拥抱得闪闪发光,这就是她疯狂的高度,反映在音乐中,则是一个很高的降E,唱得非常困难,你需要唱得完全准确,但听起来还似乎毫不费力的样子。

角色完全存在于音乐中,但所有歌手都需要克服困难,展现伯恩斯坦在乐谱中所写的内容,角色才能生动起来。演完这部歌剧,我由衷地觉得伯恩斯坦的天才和莎士比亚或者桑德海姆是一样的,每一个音符每一句歌词都是为角色度身定制的。伯恩斯坦完全理解歌手,并要求所有演出的音乐家将自己的能力推向荒谬的极限,却又那么自然和不知不觉,这就是用你的声音与音乐共舞。我现在喜欢看伯恩斯坦指挥的视频,他在跳舞,他玩得很开心。

今年11月22日和23日,我将在奥斯陆举行的《伯恩斯坦最佳作品音乐会》上,与约翰·威尔逊及奥斯陆爱乐乐团合作演出。我很期待在音乐中与伯恩斯坦再次相会。

乐队街独家视频:

斯特拉伦演唱伯恩斯坦 Glitter and Be Gay 

2015年逍遥音乐会

纽约乐评家阿列克斯·罗斯(Alex Ross

伯恩斯坦当前的声誉似乎比他去世后的前几年更高涨,当他的音乐作品从他特殊个性的巨大阴影中分离出来时,则展示出了离奇的艺术价值:多种音乐语言的掌握、体裁和风格的大胆并置、对社会问题直言不讳,还有属于他的那种流畅性。伯恩斯坦的作品方兴未艾,无论人们如何看它,伯恩斯坦作品的自信是原始的也是前卫的,它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自我生长。

伯恩斯坦坦言,他无法说出他真正的意思。这正是我们今天最怀念的东西,我们无法想象像特朗普总统这样的做派会在他身上引出怎样的愤怒。伯恩斯坦早就知道,一个包容豁达的美国还很遥远。

1947年,伯恩斯坦在纽约的公寓里

美联社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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