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村串寨的核桃林(故事)
文/罗廷辉
菜坪,是个彝族腊鲁巴支系聚居的村寨,寨子不大,却有着众多以核桃冠名的地方。其中叫得最响的,还要数萨秘门白旮、萨秘子么地、夹绵子地和萨秘场(彝语直译分别为核桃柿子头上、大核桃树地、夹绵核桃树地、核桃场)这四个。这四块地都因随核桃树陪嫁而得名,也因此有着归属流转的经历,而最具代表性的,又是萨秘场。
那年月,穷人命贱,富人名贱,寨子里家境最殷实的三太爷家添了个宝贝孙女,惟恐名儿叫得太好会遭天妒,到时连脖子上那尊玉佛也保不了平安,没敢叫金枝玉叶仙姑香儿什么的,而是叫了草儿。
还别说,玉佛搭贱名果真养人,草儿转眼无病无痛长到了十四岁,那脸蛋桃子一样光鲜,眸子葡萄般透亮,嘴皮子比抹了蜜还要甜。
草儿就是在流溢着花样芬芳的十四岁那年出嫁的,嫁得倒也仓促。
草儿是嫁去十余里外的老白地的,婆家家底富足,男人不用说除了脖项上偌大的银锁,也还有一个贱名儿——石头。
相比玉佛搭贱名,银锁配贱名却只护佑本人,不泽及尊长。石头还不满三岁,爷就过世了。十七岁那年,父亲也沉疴不起,等到那年冬月底,更是到了只吊着一口气的地步。
菜坪和老白地虽然只相隔十余里路,但那时候山道弯曲曲,细伶伶,不禁过多踩踏,两家人素无交往,倒是难得石头爹和三太爷居然在人们的闲聊中一直有着神交。依着当时的家世和习俗,石头十四五岁就该成婚的,只是石头爹听说门当户对的三太爷家孙女草儿自小乖巧伶俐,存了心要等草儿成年。不曾想,等到草儿十四岁,成年了,他却一病不起,原想等病好了就去提亲,哪料得拖延了一段时日竟然失语了。
等石头妈想起老伴的心事,都已经腊月初一了,倒也难得她一个妇道人家考虑周全,办事利落,一想到老伴的心愿,接着就想到了用这桩婚事给老伴冲喜,驱除神药难解的病痛。当即找到了远近闻名的媒婆彩姑前来菜坪提亲。
见到彩姑登门,三太爷二话不说就吩咐下去满盘招待。
彩姑就是彩姑,比个汉子人还爽快,开门见山直接了当就说出了来意,并双手呈上石头的八字庚帖。
三太爷更有长者风范,接过庚帖,眼珠子才在眼眶中转了一圈,就一言定乾坤:“俗话说呢好,男大三,抱金砖。两个娃娃八字也合呢,这门婚事我应承了。”
“多谢三太爷!只是还有一件事,希望三太爷大人大量,也加以成全。”接下来彩姑倒是也费了些踌躇,先做了个铺垫,还犹疑了一番,才好歹开了口,“我家老爷身体不舒服,已经一段时间了,太太希望孩子尽快完婚,给老爷……”
“彩姑,打住,莫说了。”三太爷一句简单的话,一个坚定的手势,让彩姑的心“嘎噔”一下子凉了半截。
不想三太爷紧接着的下文,又一下子让彩姑心里乐开了花:“婆婆讲妇道,我们草儿做儿媳妇也得讲孝道,这个也不有问题。底下呢,赶紧跑去请毕摩。”
“恭喜三太爷,真太难得了,往后接连三天都是黄道吉日,都适宜嫁娶。”毕摩来如一阵风,掐算得也真快。
三太爷毫不含糊,大手一挥金科玉律就出来了:“初二奠鸡酒,初三过礼,初四过门!”
在时长三天三夜的整个婚礼中,三太爷多皮多皱的笑脸,始终都比暖阳下盛放的菊花还要舒展,人们看着既觉得理所当然,又感到高深莫测。
迎亲送亲的队伍即将成行的当口,三太爷把所有人招呼到门口,干咳一声,指着眼前一块四五亩大小平整的田地,以及周围十余亩地上繁茂着的密密麻麻的核桃树,朗声自豪地宣布:“这片核桃林,还有中间这块地,一直都不有地名,我今天就给它起个名,叫萨秘场。我本来是想把这些核桃树原封不动的塞到我们家草儿的嫁妆喜柜头的,可惜老倌儿不昌盛,不有本事,只好将就着点儿,把地契放进去了。从今以后,地归草儿种,核桃也归草儿收,请大伙帮忙做个见证!”
人们听完,一个个全都呆了:这片地,这些核桃树,要说是三太爷的半壁江山,显然太过,不过这绝对是三太爷最好的田地,最好的核桃林了!三太爷,真果不得了,了不得!
三太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草儿的婚礼,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习俗他一点都没落下,也不敢落下,可又不甘心没有一点创新,没有一点亮点,于是就想到了开这条先河,做这个壮举,让出嫁的草儿不敢被婆家人看轻,也为自己身后留了个名儿。
当时菜坪人只顾着发呆,事后却又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不对在哪里呢,又说不出来。有道是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女。自己村子中间出了别个村子的一块地,就像是一个人身上少了一块肉、通了一个洞,又像是一个人身上多长了别人的一只手、一块肉。无奈连说都说不清楚不对在哪里,又哪里寻思得出一个解决的道道来?
最初,草儿高兴得合不拢嘴,为着自己嫁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地丰厚。
后来,草儿又愁闷得展不开眉:萨秘场那块地,自己无心去耕种,娘家人代为耕种,代为收获,并送来了;那些核桃,每年自己正张罗着召集人手去打整,娘家人又全收好,还人背马驮给送上门来了。本来娘家人就已经是割了心头肉往自己身上贴,还要岁岁年年为自己操劳,为自己付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呀!再说,隔着那么崎岖陡峭那么远的路,不论干活还是运输都极为不便,退还娘家肯定不成,硬着头皮打理下去也不是办法,左右都是个为难。
终于有一天,石头为萨秘场的事来到了菜坪,找到了岳丈:“阿爹,今天是草儿叫我来找你的。当年是阿爷心疼草儿才把萨秘场当嫁妆送给草儿,我们一家一直都在感念他老人家,感念你们一家的恩德。不过路太远,也太难走,打理这份产业其实豆腐都盘成肉价钱了,不划算。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在劳烦你们费心费力,再这样继续下去,始终也不是个办法。去年嫁过来的阿香,不是也有一片陪嫁的核桃林在老白地嘛,尽管说地跟地,核桃跟核桃都扯不平,不过要是对换一下的话,对两家人都有利。草儿跟我商量过了,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们想找她们家调换一下。”
草儿爹其实也没少寻思这件事,听姑爷说完,开口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姑爷,你们阿爹我家道还过得去,帮你们打理萨秘场心里头乐意,也有能力。不过这件事的主事人当初不是我,如今你们阿爷不在了,也轮不到我做主,而是应当依草儿说了算。我能说的是你们俩口子这么明白事理,我心头很宽慰。”
就这样,萨秘场的归属又流转回了菜坪。
继三太爷给核桃林地以核桃冠名,当作嫁妆打发孙女,寨子里的富户有样学样,还有萨秘门白旮、萨秘子么地、夹绵子地等好些核桃林地归属也曾经冠名流转出寨子,最终却又如萨秘场一样回到了菜坪。
(作者罗廷辉授权代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