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学锋:​高手在民间

高 手 在 民 间
文/饶学锋

上世纪70年代,我在重庆101厂(川庆化工厂)工作,星期天一般是到洛碛老街赶场,有时也到洛碛老茶馆喝茶聊天摆龙门阵。

一般上午喝早茶的人要少一些,下午茶馆除了喝茶聊天摆龙门阵、打川牌的,还有打玩意(川剧锣鼓)和唱川剧的。晚上更是坐无虚席,精彩的评书天天都十分闹热。

若是在夏天,老茶馆穿斗房子的横粱上还吊有一块两米多长、一米多高,像电影银幕一样的东西,它四周是个斑竹框,框内是一块灰色的布,这就是当时的人工吊扇,吊扇下方框的中间绑着一根很长的棕绳,棕绳下头由一个人在远处不停地拉动,这样整个茶馆都有微风吹动,感觉凉快许多。

记得一天下午,我和几个师兄弟在茶馆喝茶,我们相邻的那一桌也有三个人在喝茶,其中两个是穿的对襟衣服,头上用布盘了头,穿的都是幺二三裤子,草鞋,一看就是本地农民。和他们同桌对面坐的那位,看样子和他们互不相识,穿的满襟长衫(布纽扣在右侧扣),脚下是一双大圆口黑布鞋,戴一顶已经掉色的鸭舌帽、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60多岁,脸色红润,很慈祥,从外貌看像是一位教书先生,肯定不是本地人,以前从没见过。

不一会儿,进来一个农村汉子,50来岁,穿着和那两位一样,一进茶馆就招呼那两位:“饭桶(范统)、禽兽(秦寿),你们两个还来得早哟。”

那个叫范统的说:“是你呀,猪一群(朱一群),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堂客都放你出来喝茶呀?”

朱一群在那桌边坐了下来,泡了一碗茶,就开始聊天了。那位穿满襟长衫的先生,除了喝茶,就在用他的长烟杆吃叶子烟,一言未发。我们几个师兄弟在议论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些事,我都经历过,不怎么感兴趣,就一直注意邻桌的人。

邻桌的人说话声音大,只听朱一群跟范统、秦寿说:“我家自留地都没有搞归一,哪有时间来喝茶哟。今天我上街,主要是来扯牙巴(拔牙齿)。本来牙巴烂了一瓣,说起来也算不上好大个病,但痛起来硬是要命。头场花了一块二角钱,找街边边那个摆摊的刘牙巴(刘牙医)扯了,我流了好多血,整得我一身血鼓淋裆的。他也整得一身汗水,费了不少的力,才把牙巴扯脱了,我人都差点痛昏过去了。回家后,我感觉还是钻心的痛,拿起镜子也看不清楚,喊堂客来看。结果堂客看了按到我一阵决(骂),说是烂的那瓣牙巴还在嘴里头,把好牙巴扯脱了一瓣。今天我又来找刘牙巴扯那瓣烂牙巴,在外面等了好一阵,那个龟儿刘牙巴都没来。”

秦寿打趣说:“牛(刘)牙巴是给牛扯牙巴的噻,猪一群你应该到上场口猪市坝儿找兽医站的猪医生,他是专门扯你的猪獠牙的噻。”

朱一群说:“照这么说,你禽兽(秦寿)看毛病要到哪个兽医站都可以,那些兽医都可以看,还不站轮子。好了,我都痛得幺不倒台,懒得和你扯靶子开玩笑了。”

范统说:“刘牙巴是赶溜溜场的,今天不一定要来。”

朱一群说:“那啷个办呢?痛起好恼火哟!”

秦寿说:“还不是等它痛倒起。你晓得那个龟儿刘牙巴哪天来噻?”

这时,对面那个老先生叭叭地吸了两口烟,对朱一群说:“你想扯牙巴呀?要不要我给你扯嘛?”

只见这三人异口同声地问:“先生,啷个称呼你哟?”

先生说:“我姓任,单名叫任明。”

朱一群怀疑地问:“任先生,你会扯牙巴呀?”

任明说:“会不会扯牙巴,告(试)了才晓得。”

秦寿说:“猪一群,这回你遇到治人的人(任)先生了,看来这回没得问题了。”

朱一群没有理会秦寿,对任先生说:“你没有扯牙巴的行头(工具),啷个扯呢?”

任明说:“不需要那些行头。”

秦寿说:“那要好多米米呢(要收好多钱呢)?”

任先生说:“分文不取。”说完又开始抽烟。

这时,范统、秦寿都叫朱一群告(试)一下。朱一群又问任先生:“扯牙巴要打(注射)好多麻药呢?”

任先生说:“不用麻药。”朱一群说:“怕要痛死人哟。”

任先生说:“痛不死人。”

朱一群犹豫了一下,怕兮兮地说:“那任先生,就请你把那瓣烂牙巴给我扯了吧。”

任先生说:“既然要我给你扯牙巴,你就要听我的,喊你啷个做,你就啷个做。”

朱一群连声说:“要得,要得。”

于是,任先生站起身,从满襟长衫荷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布口袋,从里面拿出了一根一米来长、很细的酱色麻绳,叫朱一群坐着,把嘴张大,问清楚了坏牙齿是哪一颗,然后用麻绳熟练地把那颗坏牙齿捆起来,麻绳的另一头绑在四方桌的脚上,对朱一群说:“好了,就这样等到起。”

朱一群的牙齿被麻绳绑起,嘴张起,那根细麻绳绷直了,动也不敢动。任先生又开始抽自己的叶子烟、喝茶。

范统和秦寿在旁边看着任先生的这些举动,觉得不可理解,有些茫然。隔了好一会儿,范统终于忍不住,问任先生:“你把他獠牙绑起,牙巴就能脱呀?”

任先生说:“当然能脱,莫不然我是在扯靶子嗦?实话告诉你,我这根麻绳都已经绑脱了13颗牙巴了。我有个规矩的,一根麻绳绑脱20颗牙巴就不用了,这根麻绳是我这些年用的第14根麻绳。”

说完又吸了一口烟,又端起茶碗慢慢地喝茶。

秦寿又对任先生说:“照你说的,用了十几根麻绳了,那不是扯脱了两三百瓣牙巴了哟?用这种方法扯牙巴,怕没得你说的这么撇脱哟。猪一群这瓣獠牙,你要搞到哪阵才扯得脱哟?”

只见任先生说:“要想扯脱牙巴,容易得很。想它哪阵脱,它就哪阵脱。”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手里的茶水突然泼向朱一群。

朱一群见状,头猛地一甩,想避开任先生泼来的茶水。这瞬间,他忘记了牙齿和桌子脚是连在一起的,那颗被麻绳绑着的牙齿,立刻随麻绳一道掉落下来。

范统、秦寿都惊呆了,一脸愕然。

朱一群回过神来,说:“这么撇脱?牙巴就被扯脱了。还不啷个痛也。真是神了!”于是双手紧紧握住任先生的手,连声说:“任先生谢谢你!谢谢你!”马上叫茶博士重新给任先生泡了一碗盖碗茶。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用这种神奇的方法拔牙齿,不是亲眼所见,真是难以置信。真算得上是“绝技”呢。

记得小时候理发,都是由家住在猫儿石河嘴(现在叫李家坪)的一个姓夏的师傅来理。那时人们称理发师傅叫剃头匠,大家称他夏剃头。

剃头匠的肩上挎一个挎包,戴一顶草帽,颈上搭一块揩汗水的毛巾,手中拿着由一块弹性极好的弹簧钢片弯折过来前端闭合像夾子一样的发声器,另一只手拿一根金属棍,时不时伸进弹簧钢片夾缝里向外刮出,发出一种特别的声响来。走一路、刮一路、响一路,所以调皮的孩子们又叫他们“刮刮匠”。人们听到这种声音,都知道是剃头匠来了,要剃头的人就自然会走出门,向他打招呼。

长期以来,夏剃头都给院子里的男人剃头,还成了我父亲的好朋友。他不但为人好,手艺也不错,给任何人剃头从不马虎,在剃头过程中经常退后一步,半蹲着身子,前后左右地仔细观察,然后继续操作。他把他剃的每一个头都作为一件艺术品精雕细琢,这样剃出来的头个个都满意。

那时剃头便宜,不到一角钱。如果你睡失枕、脖子酸疼发硬,夏剃头就会一只手托着你的下巴,另一只手扶着你的后脑勺,轻轻地左右小幅度晃动,然后猛地一个大幅度摇摆,只听“咔嚓”一声响,他又给你颈椎上下捏几下,再给两侧肩上的肌肉按摩一会儿,头就可以左顾右盼了,一切恢复正常。这是免费的,如果现在这样整一下,至少要花费几十上百元。

一天,我从河嘴路过,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农村女孩背个背篼,肩关节不知怎么脱臼了,抬不起来,在那里说痛得很,眼泪都掉下来了。好些人看到这种情况,但都没办法。

夏剃头恰巧也路过此地,走上去问清楚了情况,对女孩说:“小妹妹,你如果想要你手好,就听我说。我叫你啷个做,你就啷个做,要不要得?”

女孩说:“要得。”

于是,夏剃头叫小女孩把背篼放到地上,把裤腰带解了。小女孩十二三岁已开始懂事,害羞不愿意,因为那个时代人们都很穷,这么大的孩子一般都没有穿内裤。周围的大妈大婶就给小女孩做思想工作,最后小女孩同意了,把裤腰带解了丟在地上,双手紧紧提着裤腰。

夏剃头说:“下一步,我做什么动作,你就一定要像我一样的做。我用多大的力,你也要用多大的力;我动作好快,你也要这么快。行不行?”

小女孩说:“要得。”

于是,夏剃头在小女孩面前相隔2米远,说:“开始了哟。”他两手抓着裤腰,脑壳左右摇摆,小女孩跟着他做完全一样的动作。

夏剃头说:“做得好!看我的,照到来。”他双手猛地向天上伸去,小女孩也双手猛地向天上伸去,突然意识到裤子掉了,又迅速把手向下紧紧抓住裤腰。

这时,夏剃头问小女孩:“怎么样,还痛吗?”

小女孩愣了愣,说:“好像不痛了。”

其实夏剃头心中有数;手在向上伸出又猛地往下的那一瞬间,脱臼的那个肩关节就复位了。夏剃头说,好了,快点把裤腰带栓起。

小女孩收拾好衣裤,背起背篼,向夏剃头鞠了一躬:“伯伯,谢谢你!我手一点都不痛了,完全好了。”然后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据说第二天,小女孩的父母拿了9个鸡蛋和1个鹅蛋(可能家里只有9个鸡蛋了,就拿1个鹅蛋凑成整数)来感谢夏剃头。

遗憾的是,像夏剃头这样的民间绝技,现在都失传了。

作者近照及简介:

饶学锋,1969年下乡到铜梁插队落户,1971年招工到重庆101化工厂工作,后为重庆川庆厂,化工局下属企业,曾经有3000多职工,地址在渝北区洛碛。2011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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