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故居(下)

文/林歌

林歌,80后,文学爱好者,旅游规划师。行遍千山万水,写过四海八荒。新浪微博@林歌,公众号:握刀听雨堂

代表作:武侠系列《银月洗剑传奇》《刺世嫉邪赋》《凤凰东南飞》《光明皇帝》,青春系列《南塘》《一场游戏》《一个地方,两个姑娘》,两京系列《长安古意》《东京梦华》,诗集《江湖故句》等,计1000万字。

8

终于,所有人都走了。

月亮也出来了。

弯弯的月牙,像是被谁啃了一口的煎蛋,觉得不好吃,随手扔到了树杈上。

走了,走了,快走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本来都已经进村的张国庆,又倒了回来,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喊了一声,走什么走呀,走,到我家接着喝去,白的啤的,我管饱。

说着,应声醉倒。

然后,不知道从哪扒拉出一个陶盆,冲着正朝他龇牙咧嘴的土狗举了举,说,伙计,来,干杯。

那土狗居然被他的荒唐行为给吓了一跳,汪汪叫着,钻进了棚子里。

张国庆晃着大脑袋哇哇叫着,别走别走,你走了我好寂寞。

建军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个大胯,说,寂你大爷的寞。

然后,一脚将他手里狗盆踢飞,骂咧咧地说,你这怂人,叫你少喝点儿,你就是不听,总觉得这些不要钱的酒少喝了会吃很大的亏似的,真是一点儿出息也没有。假如不是我已经喝得站不住了,我非抽死你吹乒乓的不可。走,我送你回家。

然后,两个醉汉肩膀并着肩膀,摇摇晃晃地往回赶他家赶。

我刚想跟过去,别让他们一头栽进粪坑里,建国却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说,咋了,你也想去老张家接着喝呀。

建国撇撇嘴,说,好容易才放纵一次,这么早回去干吗。反正明天是星期天,咱们再到处走走。

我说,还走个屁,你还睡不睡觉呀?

建国却抬头看了看天空,喃喃地说,你不觉得乡村的夜色很美吗?

这个时候,我才突然记起,原来建国还是一个如此感性的人。

9

感性的建国,渊博,好学,交游广泛,滔滔不绝,跟什么人都能找到共同话题,完全打破了人们心目中常规的学霸形象。

虽然我常常唯建军马首是瞻,但论关系,我跟建国走得比较近。

我常常坐在那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建国讲那过去的故事。

我们的议题很广泛:加里森敢死队、废都、新白娘子传奇、包青天,如何用树杈和自行车轮胎制作一把百发百中的弹弓、如何将别人书本上的贴画完整无缺地接下来,如何将发型打理得像郭富城一样服帖,如何去掉小白鞋白衬衫上的污渍。

天冷的时候,我们会挤在他父母给他专门腾出来供他学习的小房间里,四壁贴着周慧敏、酒井法子、赵雅芝以及忧欢派对和小虎队。

床上胡乱地堆积着各科老师奖赏的教材,床底下则堆积着他拆了自家门板和创办刻出来的大刀、长剑、机关枪的模板。

天热的时候,我们则会沿着南塘的河岸,慢慢走着,就像现在这样。

此刻,我们沿着南塘的河岸已经走了很远。

深夜,南塘边很凉,露水很重,黄花菜的清香浓郁,顶端伏着爬蚱,正破壳而出,变成奶白色的蝉。

我们一边摘黄花菜——天亮了可以卖钱,一边捉嫩蝉——天亮了用油炸了吃,一边胡说八道胡侃烂吹,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小山脚下。

我想,它之所以可以被叫做山,恐怕是因为它比周边的土坡稍微高了那么一点点。

就是这么一点点,才有了可以让它称之为山的资本。

山上青葱翠玉,鸟语花香,乌飞兔走,而且,还有很多好吃的野果。

山顶上还有一座不知道什么时候修建的破庙。

据说以前用来祭祀山神的。

等到大水来的时候,又把它改成了水神庙。

山神和水神的塑像一左一右供奉着。

山洪爆发的时候就给山神多烧点儿香,发大水的时候就多给水神烧点儿香。

反正谁厉害就给谁烧香。

解放之后破四九的时候,山神和水神就一起给轰下去了,所以,一直荒凉到现在,成了野猪兔子黄鼠狼的栖身之地。

有时候,我们也偶尔客串一下野猪兔子的角色,一帮人在里面玩捉迷藏的游戏。

夏天的时候,坐在这四面都透风的庙里,吹着山风,看着星星,胡思乱想着,也不失一种消遣的好地方。

从小到大,我们不知道已经爬了多少次这座小山了,熟悉得甚至都知道哪只小鸟刚刚怀了孕,哪只小兔子刚刚生过宝宝,哪个黄鼠狼刚刚偷了人家一只鸡。

当然,跟不同的人爬山就会产生不同的感觉。

比方说,跟班上的漂亮姑娘一起爬山,我就会觉得,这里真是一个世外桃源。

溪水潺潺,鸟语花香,甚至连满身豆子的癞蛤蟆都觉得那么有诗意。

可是,现在跟建国在这么一个见鬼的夜里爬山,又会有另外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就是,无聊。

我们村子不大,能玩的地方也就那么多,由于山远庙偏,这里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的欢乐场。

欢乐场里,经常会堆积着燃尽的火堆,废弃的农药瓶子,用坏的锄头和石槽。

在最靠近里面光线阴暗的角落,经常洒落着几个浅黄色的胶皮。

见多识广、学识渊博的建国告诉我们,这种东西叫做安全T,具体做什么用的,可以根据形状自行猜测。

我对此提出过疑问:“妈的,这里黑灯瞎火,有没有床,怎么干呀?”

建国抱着柱子比划了一个姿势:“自己体会。”

我叹了一声,好无聊。

建国说,两个大男人大半夜的不睡觉出来爬山,确实是够无聊的。

我回了他一句,那还不是因为你无聊,非要拉着我过来溜达,才这么无聊的。

建国跟着叹了一声,好无聊。

我忽然明白一个道理,当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就会有一种特殊的能力。

这种能力就是,可以把自己身边的人传染得跟自己一样无聊。

所以,我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无聊呀?

建国双手倒扣在脑后,意味深长又颇具哲理地说,假如我知道我为什么无聊的话,那我就不无聊了。

建国的话常常让我与言以对。

书读得多的人就是这个样子。

我说,那咱们来找些不无聊的事情做做吧。

建国说,好。

我朝他伸手,说,你那有烟没,给一支吧,让我先想想做什么事儿才不会觉得无聊。

建国将别再大裤衩松紧带上的“红旗渠”取下,使劲捏了捏,看着我说,烟不多了,还是等你先想出来再抽吧。要不然,等你把烟抽完了,又没有想出来做什么事不无聊,那我们就更无聊了。

我使劲揉了揉脸,抽了几下鼻子,说,有道理,那咱们上山吧。

建国说,好。

走了没几步,我就往石头上一座,大口喘着粗气。

建国回过头来,将盛着黄花菜和爬蚱的塑料袋背在肩上,冲着我说,怎么了?

我说,浑身没有力气,还是让我先抽根烟提提神吧。

建国说,现在才半山腰,假如你现在就抽,等到了山上,我们可能就没得抽了。

我说,到了山上抽跟到了半山腰抽有什么区别吗?

建国推了推骑在鼻梁上几百度的黑框大眼睛,想了一会儿,说,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哦。不过,现在要是把烟抽完了,那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往山上爬了。

我说,你不是想好好地欣赏一下乡村的夜景吗,那你就当为能够欣赏到美丽动人的乡村夜景而爬山的。

建国说,有道理。

我说,那就让我抽根吧。

建国将我伸过去的手一把打开,说,如果你现在真的想抽的话,就找根棍子先叼着,就当是在抽雪茄吧。你看《逃学威龙》里面的吴孟达就是这么干的,还不一样牛逼轰轰地吃定了麦德姆女上司。而且,如果你在爬山的时候抽烟,山下的人看见了还以为鬼火呢,肯定会把你当成妖怪用弹弓打死你的。

说着,很不耐烦地朝前一指,说,你看,山顶的美丽景色正等着我们去欣赏呢,别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

10

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到了山顶。

山顶的景色,让我们心旷神怡。

那里空气清新,鸟语花香,草木丛生,流水潺潺。

连星星都给让我们觉得,是前所未有的清晰,那么近,那么亮,就跟天上的神仙点着的灯似的。怪不得有些诗人常常会大发感慨说,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我像是被这种空旷的视野和美景释放了天性,不由自主地把双手拢在嘴边作喇叭状,冲着天空大喊了一声,喂——

建国赶紧制止我说,你小子不要命了。假如你惊动了天上的人,他们一个雷劈下来,咱们连点儿渣都剩不下。

我说,说不定他们会扔下来一根天上的好烟,让我们尝尝呢。

建国一脸鄙视,说,扔个大几巴,你尝尝不?

我说,你怎么越来越低级趣味了?

建国说,我不是,我没有,我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

我反驳他说,不,你是一个对同志对人民不是满腔热忱,而是冷冷清清、漠不关心、麻木不仁的人。

我们俩开始背课文。

背着,背着,空气突然安静,只有蛐蛐儿叫。

我问建国,你在想什么?

建国说,我在想你在想什么?

我张开双臂,背对着山崖,一副狂放不羁的架势,像是个发酒疯的诗人那样,嗷嗷叫着说,我在想,此刻,我已经站在了世界的最高峰上,对着迎面吹来的风,挥舞着拳头,大喊努力奋斗。然后,让山风吹动我的长发,再然后,把手慢慢地伸进口袋里,慢慢地,慢慢地拔出一根雪茄,点上,吐了个烟圈儿,做了一个很幽雅的姿势,喃喃地说,原来生活就是这样美好。

建国顺势在我们的身边摆了个自认为很帅的POSE,一手叉开托着下巴,一手夹烟状,缓缓地说,天堂牌雪茄。

说完了,还跟着我很帅气地抖动了一下脑袋。

结果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长头发。

建国有些恐慌,使劲地摇晃着我的肩膀,一副马景涛的咆哮状,喂喂喂,三明治,等一等,咱们的长头发哪里去了?

我被他晃得脑袋有些放空,说,是呀,我们的长头发哪里去了?

接着,我们就在那里,对着迎面吹来的山风,苦苦冥想了很久。

最后才得出一个令人绝望的答案。

这个答案就是,我们从来就没留过长头发。

我说,这日子过得实在是太无聊了,把好好的一个人都给搞糊涂了。

建国说,是呀,是呀,别想那么多了,咱们还是抽根烟清醒清醒吧。

我说,我就是在等你这句话了。

建国翻了一会儿口袋,突然大叫起来,唉,烟呢,我的烟哪里去了?

我说,别闹了,你再好好找找。

建国又找了找,说,找也没有了。

我说,上山的时候,你不是把烟别在大裤衩松紧带上了吗?

建国将大裤衩使劲往外一扯,辩解道,你看你看,没有嘛。

我也有点儿迷糊了,说,那你身上是不是本来就没有带烟呀?刚刚我在半山腰看到的都是幻觉?

建国说,我身上事先确实是没带烟,所以,在打麦场上快散伙的时候,我就偷偷地把大秃瓢的烟给藏了起来,就是你在半山腰看到的,那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存在。

我说,那你再好好想想,究竟把烟藏到哪里了?不会是我们刚才爬山的时候,掉了吧?

于是,建国开始站在那里思考。

最后,终于思考出我们曾在半山腰进行的一组对话。

当时,我意气风发地说,建国建国,我终于想到了一种不无聊的事情了。

建国被我的情绪带动的也很兴奋,追问道,快说快说,什么事?

我说,我们赶紧爬到山顶上,让星光洒在我们的肩膀上,让风吹动了我们的长发,然后,我们很帅气地抽根烟,就像是《英雄本色》里小马哥演得那样。

建国说,小马哥抽烟的样子和说等了三年的那样子,确实是够帅的。那我们是不是想一下,等会儿我们摆个什么样的姿势说些什么样的话,才能更帅。

我说,好主意,不过,我们这样空想也想不出来呀,没灵感呀。

建国说,不如咱们一边抽烟一边想吧,很多作家都是这样干的,一没有灵感,就不停地抽烟,多有真实感呀。

我说,有道理,有道理,建国,你的话为什么总是那么有道理。

建国说,因为我是个好学生嘛。

可是,这个好学生到了山顶之后却发现,烟已经在山腰抽完了。

之后,就只好跟我这个坏学生一起坐在山顶上长吁短叹,怨天尤人。

我说,烟瘾犯了,真难受,干脆从这跳下去得了。

建国赶紧拉住我说,算啦,算啦,为了一根烟就这么死掉了,多不值得呀。咱们还是到那座破庙里去看星星吧。

11

这是一座具有乡村特色的土庙,破破烂烂,建筑简单。

具体情形,前面已经做了概述。

我和建国刚走到庙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轻轻的啜泣声。

啜泣的不明不白,像是人在高兴的时候那种哭声,又像是人在不高兴的时候那种哭声,还像是人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不高兴的时候那种哭声。

乡村的二半夜,月不明星不稀的荒山野岭,突然听到哭声本来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而更恐怖的事情是,这种哭声还哭得不明不白。

听到哭声,我的第一反应是,庙里闹鬼。

——这鬼八成是听到了我们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忽然喜极而泣,啊哈,今天的夜宵终于有着落了。

当我把这个自以为是的想法告诉建国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脸色也跟着变了。

而且,变得比我还要离谱。

因为我只是一个单纯的被吓者,而建国则除了被那个从庙里传出来的不明来历的哭声给吓之外,还要经受我的心理恐吓。

虽然害怕,但他仍然坚持他从书本上学来的无神论思想来安慰自己,别瞎说,青天白日的,哪里有什么鬼呀。还是党和人民的好孩子、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呢,怎么能信这个?

嘴里虽然这么说,可是,却仍然躲到了我的后面,颤抖不已。

为了给自己壮胆,甚至还当场高唱了一首《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

声音嘶哑,犹如夜枭。

我们这样经受了好一会儿的心理挣扎,建国才推了推我,说,三明治,咱们也别在这里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了,还是走过去看看吧。管他牛鬼蛇神,我们将其一网打尽。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呆会儿你可不能先跑。

我说,你真勇敢,可是,里面要真是闹鬼呢。

建国说,那也不能跑,要跑也得拉着我一起跑。他妈的,没看我脚都软了。等会儿咱们要跑一起跑,要死一起死。

我撇了撇嘴,说,建国,你真无耻。

建国说,你不无耻,那你先去探探路呀。

我说,还是咱们一起去看看吧,刚刚说好的不是要死一起死吗?

建国说,你真无耻。

12

我和建国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一边走,一边朝着庙里试探着问道,喂,里面有人吗?

里面的人还了句,滚开,没人。

声音是从殿内曾经发现了大片用过的安全T的角落里传过来的。

听到声音,我的心猛然一颤。

第一反应就是,转身就逃。

建国却在后面堵住了我,说,镇定,镇定。

说着,从我们肩膀上探出半个脑袋,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应了一声,说,哦,没人呀,没人我们就进来喽。

于是,他推搡着我在前面,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鬼鬼祟祟的,就像是要打人家的闷棍似的。

此刻,我们的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那个声音,虽然冷冰冰,却充满了人气。

——刚刚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音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很可疑。

——现在,当我们走近了朝里看了一下之后,就觉得更可疑了。

因为我们发现,此刻坐在那里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大姑娘,而不是鬼。

即使是鬼,应该也是个漂亮的女鬼。

而且,还是个声音甜美的漂亮女鬼。

当时,稀疏的月光和星子,透过窗户,照着她的侧脸,有些朦胧,有些昏暗,并不能真的看清楚她到底漂不漂亮。

不过,我们坚信她是漂亮的。

因为在我们那些青春期的幻想中,总是坚定地认为,如果邂逅到的姑娘或者说女鬼,不漂亮的话,就会侮辱了“邂逅”这个词的浪漫性。

我转身看了看建国。

建国抬头看了看我。

然后,我们一起齐刷刷地看着那个哭泣的姑娘,或者“女鬼”。

这会儿,她正坐那个角落的几块青砖搭成的台子上,不停地哭着。

一边哭,一边抹着眼泪儿。

哭了一会儿,见我们不请自来,她先是带着恐惧,稍后又转为漠不经心的样子,瞪了我们一下,然后,低下头抱着膀子继续哭。

她抬头的时候,那些微弱的月光和星子,正好投射到她的脸上。

我们才发现,这个姑娘赫然就是刚才跟杜鹃一起参加聚会的大秃瓢的女朋友——绾绾。

看到是她,我和建国不由大喜。

虽然心中无限欢喜,可是,却又暗暗告诉自己说,这个姑娘不是那个姑娘,可能是她的孪生姐妹,她们只是长得有点儿像而已,其实是两个人。

我们也知道这个理由不充分,可是,我们得为“朋友妻不可欺”找个借口。

我想,建国应该和我有同样的想法。

因为这个时候,他正装出一副根本就不认识的样子,问道,姑娘,你是不是迷路了?

绾绾哭,不耐烦地说,没有。

建国又说,姑娘,是不是没有迷路?

绾绾哭,说,是。

这番话让我觉得,假如再这么问下去的话,事情的发展一定很不乐观。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因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两个就轮流提出诸如以上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当我想起这是个什么东西,建国又曾经在这个地方捡到过安全T的时候,我就开始朝着龌龊的方向幻想了,笑嘻嘻地问她,是不是酒醉之后失了身?

这个问题彻底把她给激怒了。

她说,自从刚才在聚会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不是一帮好东西,现在一看,你们确实都不是好东西。你们纠缠着我不放,究竟想干什么?

这话把我们给问住了。

虽然我们不想承认这个姑娘就是刚才的那个姑娘,但事实上她确实就是那个姑娘。

这么一来,我们就得为背负上一个调戏二嫂的罪名。

按照影视剧里的规矩,那些调戏二嫂的人,一般都是要被装进竹笼的。

——电视上都是这么演是。

可是,建国才不管什么进竹笼不进竹笼呢,他还在跟那姑娘耍贫嘴,说,哎呀,不干什么不干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刚才大秃瓢不是送你回家了吗?你怎么一个人又跑到这荒郊野外来了?难道不怕遇到坏人色狼吗?

绾绾说,我现在就遇到了两个。

我赶紧四周看了一下,说,在哪里,在哪里,我帮你去揍他。

说完之后,豁然发现,她口中所谓的色狼,就是我和建国。

她又冲我们摆了摆手,一副很不耐烦地样子,说,哎呀,烦死了烦死了,你们真是烦死了,能不能让我安静点儿。没看人家正伤心着的吗。

于是,建国终于找到了可以跟她进行交流的话题。

他一脸真诚地问道,喂,姑娘,什么事那么伤心,能不能跟我们说说呀。一说出来,你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绾绾想了想,叹了口气。

最后,像是经过了一番内心的挣扎似的,这才说道,我是一个魔鬼,我曾经欺骗了一个男人,同时自己也受了伤。

这话听得我们颇为伤感。

但是,又有点儿小兴奋。

因为一个男人在听到另外一个男人被女人欺骗之后,总会幸灾乐祸的。

——女人听到了自己的同性被欺骗之后,总会流下几滴眼泪表示同情的。

——而男人在听到自己的同性被女人欺骗之后,则会表现出幸灾乐祸的。

大概这是为什么世界总不能太平的最大原因吧。

建国小心地绕过那些“不祥之地”,小心地凑到她的身边,在同一块青砖上侧着半个屁股坐下,笑嘻嘻地说,你看,刚才咱们已经相互喝过酒了,也算是相互认识了吧。虽然还称不上老相识,但总算朋友一场。正所谓一回生,两回熟,三回盖上被子一起捂,所以呢,你有什么委屈呢,可以跟我这个朋友说说。

我也凑过去,指着自己说,对对对,还有我。

建国接着说,说出来呢,说不定我们可以帮你出出主意,告别不高兴。你别看我这个人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以为我不怀好意,在幸灾乐祸。其实,我是很有同情心的。关于这个,我这个朋友可以作证,如果大秃瓢在这里也可以见证。

绾绾想了一会儿之后,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你。

我指了指自己,我呢,我呢。

绾绾看了看我,说,我听杜鹃总说起你。

我有点儿小兴奋,说,说我什么?

绾绾说,说你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说完,噗嗤一下笑了,指了指剩下的那半块青砖,示意我也坐下来。

这让我多少有点儿意外,便和建国一左一右,在她的两边坐了下来。

为了表示友谊,我们甚至还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像哥们儿那样。

但绾绾并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

她只是叹了口气,像是言情电视剧里的女主角那样,犹豫地看了看窗外的月光和星子。

那样子要多琼瑶有多琼瑶。

好一会儿,她才用一种女性特有的伤感口气,朗诵了一首古诗: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度明。

我们暗叹,才女果然是才女,明明是她欺骗了男人,怎么还可以做出这么一副红颜薄命的样子。

——才女毕竟是才女,真是让人受不了。

——哦,不,是我见犹怜。

接下来,她便开始向我们讲述她那段可歌可泣的故事。

故事虽然不如传说中的那么浪漫,可是,她说得很抒情。

13

不知道是因为女人的天生细腻,还是因为这件事情确实给她了巨大的打击,一个完全没有必要的细节,通过她的嘴说出来,居然感动了我们。

我们开始跟着她一起沉浸在她对爱情的美好期待中,一边因为男主的欺骗而心疼,然后一起数天上的星星,一起遥望那遥远的苍穹。

正在我们听得入神的时候,她却突然岔开了话题,谈到了另外一件完全无关的事情上。

让我们迷惘不已。

比方说,她正说着这个男人如何对她用情至深、山无棱天地会乃敢与君绝的时候,却又突然念了一首与气氛和故事情节毫无关联的诗歌。

念完诗之后,她又开始给我们分析这首诗中所使用的韵律,是阴平调还是阳平调,是近体诗,还是古体诗?以及近体诗和古体诗有什么分别。

接着呢,她又跟我们讲起了诗歌的各种写作技巧。

讲完之后,才豁然发现自己跑题了,便伸了伸舌头,跟我们道歉不已,说,对不起,对不起,跑题了,刚才讲到哪里了。

我们嘴上赶紧说,没关系,没关系,其实我们挺爱听的。

可是,心里却在不停地感叹,哎呀,才女就是才女,讲出来的话还真够……才女的。

她的话虽然罗嗦不堪,但是,最后我们居然听懂了她讲的故事的大致内容。

大致如下:

她曾经跟一个写小说的男生恋爱了。

虽然两个人看起来挺般配,其实,她心里真正喜欢的是另外一个写诗的男生。

但是,这个写诗的男生却不喜欢她。

因为诗人都是高傲的。

因为诗人通常把自己想象成风流儒雅、倜傥不凡的情圣,就像李白那样,身边总是围着一些崇拜者。

所以,根本就没有把她看在眼里。

所以,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跟写小说的那个男生恋爱了。

目的是想用这个写小说的男生,来气气那个写诗的男生。

后来,那个写诗的男生果然后悔了。

因为他写完了诗才发现,现在诗人已经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受欢迎,甚至已经跌到了文学圈的最底层。

他虽然觉得自己的诗情已经达到了李白那种肆意汪洋的境界,实际上却只不过是梨花体、废话体、羊羔体、下半体的杂交体而已。

所以,在高傲中,在桀骜不群中,他发现身边所有的女生都已经名花有主,对他爱答不理以致高攀不起。

所以,他就想吃回头草,跑过来要求她和那个写小说的同学分手,继续跟他好。

这让她很矛盾。

因为她虽然不是很喜欢那个写小说的男生,但是,在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后,却又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喜欢。

因为他有点儿小帅有点儿小钱会搞点小情调时不时地给她个小浪漫,让她有了小公主的感觉。

所以,她下不了决心分手,有点儿拖泥带水,既想吊着诗人,又想跟小说家藕断丝连。

最后,那个写诗的男生实在受不了她这样脚踩两条船,就跑过去跟那个写小说的男生说,她要和她分手。

于是,那个写小说的男生就很伤心,甚至还写了一篇轰动一时的言情小说,来纪念这段感情,发表《萌芽》杂志上,小小名利双收了一把。

这让她更加有点儿小不舍。

可是最后,写小说的男生还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就用欧洲骑士的做法,跑过去跟那个写诗的男生决斗。

哪里知道,那个写诗的男生不仅诗歌流派猥琐,行为也很猥琐。

因为最后他并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到约定的地点跟写小说的男生决斗,而是让他一个在体育队的同学去了。

那个体育队的男生平时是练铅球的,所以,没用几下,就把那个写小说的男生打趴下了。

后来,这个体育队的男生又喜欢上了她。

所以,当那个写诗的男生过来告诉那个体育队的男生这里已经没他什么事让他先走的时候,这个体育队的男生又把这个写诗的男生给打趴下了。

所以,这个体育队的男生就告诉写诗的男生和写小说的男生,说,以后都不准再喜欢她了,否则,见一次就像今天这样打趴下一次。

而那个写诗的男生和写那个小说的男生在体育队男生的拳头的威逼之下,不得不答应不再喜欢她。

于是,当天晚上,那个体育队的男生就带着她去参加了朋友们特意为他们举办的篝火晚会,正式宣布她的身份。

她本来不想去的,可是,这个体育队的男生的妹妹正好是她最好的朋友,所以,他就唆使自己的妹妹带自己过来参加朋友的篝火晚会。

这样一来,她就不好再推辞了,只好跟着来了。

可是,哪里知道,在晚会中,那个体育队的男生不停地朝着她动手动脚,行为粗鲁,举止卑鄙,一点儿也没有想象中小说男主角的英气。

所以,她就拒绝了他的不轨行为。

而那个体育队的男生遭到拒绝之后,有点儿生气,就故意让自己的妹妹和自己的朋友劝她多喝酒,想把她灌醉。

后来,她确实有点儿醉了。

那个体育队的同学就假装关心地扶着她,想趁机欺负她。

最后,等到了一个无人的地方,眼看就要得逞了,她就喊了一声“色狼”,将村子里远远近近的狗惊得都叫了起来。

趁着他惊慌失措的当儿,她就趁机一个人跑到山上来,躲在这里破庙里委屈得哭了起来。

事情的整个过程就是这样的。

我和建国听到这些话之后,忽然有些迷茫,同时也感到气愤。

我们几乎是在同时都骂了大秃瓢一句,畜生!

然后,又装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说,这吹乒乓的也忒不仗义了,看我明天不废了丫的。

绾绾赶紧拉住我们说,别别别,你们可别胡来呀。毕竟他妹妹杜鹃是我最好的朋友和闺蜜。假如你们真的把他给废了的话,那我以后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杜鹃了。

我们心说,谁要胡来,我们跟大秃瓢可是哥们儿。

但是,我们嘴上却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说,那好吧,我们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暂且饶他一次。

建国撸了撸袖子,说,假如以后大秃瓢再敢对你企图不轨的话,你尽管告诉哥,哥替你出气。

我搔了搔短寸头发,说到,哦,对啦,刚才你所说的那些话,我才理出了一个大概的头绪。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学校里有一个写小说的男人非常非常爱你,可是,你却深爱着另外一个写诗的男人。最后,这个你深爱着的写诗的男人和那个很爱很爱你的写小说的男人为了你都要决斗了,结果,又跑出来第三个体育队的男人,把你深爱的那个写诗的男人和很爱很爱你的写小说的男人都给打败了。之后呢,这个体育队的男人又爱上了你,并且,想对你图谋不轨,所以,你就躲到山上来哭了。

绾绾点了点头。

我说,那我现在有个问题不大明白。

绾绾看着我,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我说,那你是写什么的?

绾绾说,我是写散文的。

我说,确实是够散的。

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正好有风吹进来,吹散了破庙内的污浊。

而满天的星星,更亮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迷人的花香,沁人心脾。

我拍了拍那姑娘的肩膀,装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说,说了那么多,想必嗓子也有些干了吧,我到外面的小卖部看看还开着门没,给你弄些水喝好不好?

建国也开始无事献殷勤,说,哎呀,水有什么好喝的。不如我去隔壁的苹果园里给你摘些果子来吃好不。这里的果子呀,又甜又酸又爽口,保证你吃了一个就想吃第二个。

我说,你看夜都这么深了,露水也挺重的,你你看穿那么少的衣服,应该很冷吧,要不先把我这件衣服披上吧。

建国说,人家是心冷,穿再多衣服也没用。不如我去找一些干柴,咱们点上一堆火,这样就可以用我这把熊熊的烈火,温暖你心窝了。

我说,你饿不饿呀,要不我去抓只兔子把,咱们烤了来吃,一边吃一边看星星看月亮看帅哥和漂亮的姑娘,然后,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那个姑娘先是看了看我,然后,又看了看建国,像是明白了什么。

只见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散开的头发往两边一呼啦,往那一躺,一脸平静地说,别再装模作样了,直接进入主题,你们俩谁先上?

在那一瞬间,风立刻停息了,星星像是害羞了似的,也躲到了厚重的云层后面。

山间只有不眠的虫子的啁啾。

我看了看建国。

建国又看了看我。

然后,一起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们像是约好了似的,冲着那姑娘竖起中指,撇着嘴说,你省省吧,我们可是正经人家。

14

下山的时候,我不禁又开始有些后悔。

明明是送上来的小白羊,我们为什么要如此浪费掉呢?

还有,我实在是不大明白,眼前这个叫做建国的人,憋得发慌的小伙子,明明已经看了那么一本极具诱惑性的《废都》,在听到一个如此漂亮的姑娘的主动邀请之后,竟然还可以表现得如此得冷静。

真是让人不得不佩服呀。

我说,建国,你真够无情的,怎么能够拒绝一个如此漂亮姑娘的邀请呢?

建国满脸的不屑,说,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姑娘表面上装出一副很纯洁的样子,其实他妈的就是一个破鞋。在这狼多肉少的情况下,她发出这个邀请,明显是想让我们兄弟俩自相残杀呀。为了这样一个破鞋,你说咱们兄弟这么好的感情真的要自相残杀吗?

我说,也不是的,咱们又不是真打,就当是在切磋武功好啦,反正良宵难得,闲着也是闲着了,大不了点到即止了。

建国说,点到即止?你看那娘们那样儿,分明是想让我们拼得你死我活才开心呀,她分明就是个祸水?

我说,既然是祸水,那我们就更有义务把这盆祸水喝干了,免得以后再去害别人,这就叫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就叫大公无私,舍己救人。

建国说,省省吧你,说了那么多,你是不是真的想呀。

我说,我想你想呀。

建国说,我想你想我想呀。

我说,我想你想我想你想呀。

建国说,我想你想我想你想我想呀……

15

我们下山的时候,发现村子里已经乱了套,灯火通明,沸反盈天。

无数的手电筒的光束横着竖着乱晃,犹如抗战时期的防空警报。

我和建国立刻严肃起来,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路上,我碰到了建军、张国庆以及晚上一直未露面的小磊。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

建军阴沉着脸,对我说,村里招贼了,就是白天耍猴戏的那帮人?

建国又问,具体怎么回事?

张国庆说,刚刚分别之后,建军不是跟着来我家过夜了嘛。因为喝了酒唱了歌脑袋一直很兴奋,我们就继续聊晚上发生的那些事。聊着聊着口渴了。我们就压了凉水喝。喝完了水又觉得口淡,就打算到鸡窝里掏几个鸡蛋炒了来吃。谁知道一进鸡圈,就发现我们家的公鸡母鸡躺了一地,跟被方世玉里面的那个总喜欢说安全第一的家伙点了穴道似的。我刚想过去给它们解穴道,却发现墙上被掏了个洞,一个胖乎乎的家伙正撅着屁股往外逃呢。我一看,我操,这不就是偷鸡贼嘛。我就喊了一声建军。这个时候,正好来电了。建军将院子里的电动拉亮,然后就顺着那个偷鸡贼的身影追了出去。后来,我们发现这一路上有很多被弄晕了、捆起来的猪呀牛呀羊呀,好家伙,正往车上搬着呢。于是,我们就喊了一嗓子,大家都起来了,这不就是准备去追贼的嘛。

我一听这事还得了,就顺势抄起路边的棍子砖头。

我早就听说,有些偷盗组织会通过播放露天电影或者马戏团的方式,混进村子里,趁着放电影或者玩把戏的方式,将大家从家里吸引出来,然后同伙就趁机潜进家里偷东西。

估计是白天的时候,他们被我们给搞乱了计划,晚上又被我们占着打麦场,无法下手。

但凭着贼不走空的信念,他们硬是扛到了大家都散了,这才趁着深夜进行下手,偷鸡偷鸭偷猪羊和粮食。

如果不是半夜里张国庆口淡想吃炒鸡蛋的话,说不定真的让他们给得逞了。

此刻,村子里的青壮年和我们这些爱凑热闹的半大孩子都出来了。

无数着手电的光束晃动。

有人喊了一声,他们朝东南跑了。

追吧。建军朝我们挥了挥手。

我看到他把一对链子火枪插进裤腰带,像老电影《平原游击队》里面的李向阳一样。

大家便忽拉拉地往朝着那群贼消失的方向追过去。

一路呐喊着,在夜幕下,浩浩荡荡地追出了家门,追出了村落。

到村口的时候,建军拔出链子枪,对着天空砰砰开了两枪。

其他的孩子难得有光明正大使用火药枪的机会,有样学样地朝着天空开枪。

过了好一会儿,我们听到隔壁的村子也有人开枪,接着是无数的手电筒光束晃来晃去。

那是大秃瓢他们的村庄。

他们应该是听到我们这边的动静,出来帮忙了。

然后,周边又有好几个村子也有了同样的动静。

到处是人的喧嚣声。

到处出手电筒的光束。

到处是砰砰砰火药枪的枪响。

多年以后,我们在一部叫做《亮剑》的电视剧中看到了似曾相识的画面:“乱了乱了,全乱套了,整个晋西北都乱成一锅粥了!到底是谁在打平安县城!”

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大秃瓢带着弟兄在村口摩拳擦掌的样子,牛逼轰轰地说:“不管是谁在打平安县城,我楚云飞都要帮帮场子!”

那个时候,我听到风在吹,青春在燃烧,热血在沸腾。

我们并肩走在追击盗匪的路上。

我看见,无数手电筒的光束,映照着建国、建军、张国庆、小磊的脸。

他们的脸上,胡须绵密,柔若春芽。

侧头,天上是稀疏的星光。

古龙说,鲜衣怒马,闯荡天涯。

我们怀里揣着年轻,放荡不羁,逮谁灭谁。

我们仿佛置身于洪荒之中,看到这山野里的故居,晚风放胆梳柳,浓露瞒人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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