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丽筠║准确是残酷的(随笔)
琼·狄迪恩在《充满奇想的一年》中,写到丈夫的尸体将被解剖。她说:“我知道胸膛会像杀鸡那样被切开,我知道脸上的皮会被剥下来,我知道内脏会被放在天平上称重。”然后她说,他的尸体正被解剖。她不说他,不说我的丈夫;她说,他的尸体,如同说他的头发,他的衣服,他的房子。是的,他的房子,而主人走了,不知去向。不是他。被解剖的是他的尸体。用词准确,却让人难以接受。如同“尸长”一词。一个人死了,一个也许我们十分熟悉的人死了,我们不再说“他的身高”,而要说“尸长”。多么残酷的准确!
准确让人寒冷。准确让人绝望。诗人里尔克说:“我那么害怕人们的言语/他们把一切说得那么清楚······你们一碰它们,它们就僵硬而喑哑。/你们竟把我的万物谋杀。”准确对里尔克来说,不啻阴谋与灾难。
准确是每一条道路都挂一块牌,告诉你这条路有什么。准确是循规蹈矩,战战兢兢。准确是地图。准确是结论,“我感兴趣的只有前提。”欧亨利笔下的艾夫斯这样说。准确是逼仄的,是沉闷的。艾夫斯毕生寻找准确之外的生活。
准确像度量衡上的刻度,冰凉而无情。像医生的手术刀,整洁而冷峭。像听诊器,微微泛着寒光,贴近你的胸膛,阴森的样子。而你的心,你的血,它们的冲动或温和,均被它窃听,由它冷漠地宣布。
准确是科学,斤斤计较。准确是尖锐,近于刻薄。准确有铁青色的坚硬。一个作家总结说,有才华的女人都喜欢吃甜软的食物。也许,有才华的女人,都是一场不准确。
杜拉斯的一生是不准确的。她有过一个情人,那个情人说谎,一辈子说谎,对谁都说谎,开口即说谎——一个不准确的男人。可杜拉斯觉得,在她一生的男人中,他最有魅力。爱情也是一场不准确吧。他有许多情人,他追逐各种肤色各个国籍各种风情的女人。后来被医生禁止剧烈运动,包括做爱。他依然死在让他心跳的女人身上。
我不知道杜拉斯所谓的魅力,与小径分岔的花园是否一样。说谎男人的魅力,拥有许多情人的男人的魅力,如同时间里的花园,充满了他的空间,他的生活,他的手势——每个手势都指向一座花园,每座花园都在时空中闪烁,然后消失。所有的不准确都有魅力吧。
比如生命。
这让我想到那座神秘的宫殿,它有一个诡异而美丽的名字——“迷楼”。
“迷楼”是恣意享乐的隋炀帝建成的,唐无名氏的《迷楼记》这样描述它:“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窗曲室,玉栏朱楯,互相连属,回环四合,曲屋自通,千门万牖,上下金碧,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傍,壁砌生光,琐窗射日,工巧之极,自古无有也。费用金玉,努库为之一虚。人误入者,虽终日不能出。”
迷楼,使人悲伤的迷楼,使人沉陷的迷楼,魅力无穷的迷楼,充满悖论,放射着永不准确的光彩。生命是模糊的,不准确的,却需要一些准确来搭建,大约如迷楼:绝对准确的计算与建造,是为了灿烂辉煌的不准确,为了那一次次的迷失,无限的迷失。而迷失,正是生命的魅力。
还是杜拉斯。她说:“在洛尔·瓦·斯泰因这一次晚餐后,色彩依然不变,墙壁的色彩,花园的色彩,全无变化。没有人知道落在变动的发生点上的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因为时间是一场更大的不准确。如同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每一条小径都有无数分岔,每一分岔又有无数分岔,花园就在每一条路的尽头。我们无法确知的是,哪一条路是我们将走的,哪一座花园是我们将抵达的,而在哪一处小小的拐弯,我们转进了生命的另一个空间,哪一个细微的点,叫生命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没有人知道。杜拉斯说,我不知道,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有一些东西永远不为作者所知。”包括她亲手塑造的洛尔·瓦·斯泰因。时间是一场更大的不准确。不准确正是时间的魅力所在。
“这本书中这个年轻女人的那条蓝色披巾是怎样一种蓝色,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只有杜拉斯一个人知道的蓝色,那种蓝色于是成为一种不准确。因为其他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那种蓝色于是成为千万种蓝色,每个人的蓝色,每一时刻的蓝色。
也许,准确是芭蕾舞式的站立,只有一点,只能一点。而不准确是台下千百双眼睛,是如潮的掌声。每一双眼睛都是一座花园;每一人的掌声都是一种蓝色。魅力在花园与蓝色中变幻万千,魅力在时间的光与影中飘逸来去……
我曾无缘故地记住《聊斋》一个情节,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白下程生,性磊落,不为畛畦。一日,自外归,缓其束带,觉带端沉沉,若有物堕。视之,无所见。宛转间,有女子从衣后出,掠发微笑,丽绝。”现在想来,或许,也因为里面有一种不准确。不准确像摇荡的光,难以把握,摄人心魄。
【作者简介】林丽筠,80后,广东惠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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