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王晓) ‖ 《济源文学》2021(125)
小说
中秋节傍晚,芹带着妞子回老家看望婆婆。芹的男人没在家,月圆之夜人不圆,芹的心七零八碎的,除了想他,还是想他。唉!看不见他,能看看他的家人也是好的。想他的时候,芹就带着妞子回老家看看。
男人不在身边,芹比往常更喜欢端详女儿妞子的脸。都说闺女像爹,妞子刚出满月那会,村里人却说孩子长得像奶奶。芹听了不信,仔细看看怀里吃奶的妞子,咋也没觉出哪点像。婆婆倒得意了,像我才好呢。老话都说了:像爹有,像娘富,像奶奶当大官,我孙女有福气呢……婆婆能说会道,不管啥事经她一摆置都有理有据;婆婆性子又开朗,再大的事到她这儿哈哈一笑就过去了。芹看不出来妞子哪点长得像奶奶,倒觉得妞子像透了自己的男人,音容笑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男人像他娘,妞子又像他,当然和奶奶神似了。
想念男人的时候,芹就问妞子,想爸爸吗?妞子就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说,想爸爸,爸爸明天就回来了。妞子已经说了好多个明天了,男人还是没回来。去年这时候,男人在省城进修,芹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男人在电话那头说,估计还得两天。男人又问芹,怎么?想我了?芹说,妞子想你了,我没有。男人就笑了,笑着说芹嘴硬,不老实。想男人的时候,芹难免会想起男人的爹和娘,就想回去看一看男人从小到大生长的村庄。八月十五的夜晚,坐在老家看月亮,是不是就和男人小时候坐在院里化玉米棒时看见的那轮月亮一样啊?
小时候每逢中秋,农活正忙,大人小孩觉都睡不醒,哪有闲工夫吟风弄月?能吃上一顿八月十五的饺子就不错了。男人在家的时候,提起中秋总会这样开头,然后掰着指头给芹说,地里有多少活,他跟着家大人下过多少力,流过多少汗。萝卜白菜得淋粪,菜苗得赶紧薅出来,玉米、高粱、花生、红薯、豆子、芝麻都快熟了。旁的庄稼多在地里长两天还不碍事,倒是那豆子、芝麻,该收不收就炸地里了。每天晚上睡觉前爹就盘算好明早的活计,天灰灰明就起来了,趁天凉快,干活去。娘叫不醒我,就推我。秋阳还没爬上树梢,秋蝉还在聒吵,地里的人可不少了。说这些的时候,男人的眼神总是柔润如水,似乎对过往的一切回味无穷,而这种回味又是深入骨髓的。
收秋时候,农家的日子恨不得撵着日头过了。镰刀早就磨好了,论人头的,几口人几把镰。豆杆长得低,割豆的活也不累,就是豆杆毛毛刺刺,又扎手又钻心痒。收玉米就更不好玩了。钻进一人多高的青纱帐里掰玉米棒,玉米叶长飒飒的,胳膊上脸上都划得一道一道,这我都不怕,我讨厌玉米缨上的毛毛碎碎,粘身上像小蚂蚁爬一样,膈应得难受……男人说着,就装腔作势抓耳挠腮,像小猴子挠痒痒一样,逗得芹娘俩咯咯发笑。孙悟空,猴哥!妞子指着爸爸笑。看见老婆孩子笑,男人更来劲了,浑身像安了弹簧一样扭个不停。直到芹笑得流出眼泪,妞子都笑咳嗽了,他才搂着这娘俩,接着给她们讲秋天化玉米棒子的事。
一家老小围着院里小山一样的玉米堆。谁也看不见谁的脸,只能听见笑声和说话声。灶火上煮着一锅嫩玉米,全当是宵夜。月亮越升越高,玉米堆越来越小,玉米包越来越多,化出来的玉米早就爬上墙了。爹踩着梯子往屋檐下的铁丝上挂玉米辫,姐姐伸着胳膊往上递,娘忙着检查松软的玉米包里有没有漏掉的玉米棒。夜深了,天有点凉了,露水也大了,到处都潮乎乎的。眼皮子直打架的我索性躺在玉米包里睡起觉来,朦朦胧胧听见家人干活的声音,说话的声音,觉得美极了……男人不会写诗,不知怎么说起幼年的事,就像散文诗一样美。妞子打着呵欠迷迷糊糊睡着了。芹对男人的话着了迷。玉米包软和吗?躺在上面舒服吗?会不会有小虫子啊?芹问男人。软,男人说,比席梦思床还软。舒服,咋不舒服呢?小虫子应该有,哈哈,麻酥酥的,就像你的头发丝偎着我一样。别问了,中秋节咱回老家去不就行了!
芹和男人过的第一个中秋,是在老家。那天傍晚,芹在家里帮婆婆包饺子,男人和公公去地里收玉米。平板车一进院,男人双臂一轮,车杆一举,满满一车玉米棒子就争先恐后滚到院地上了。芹看呆了。她从来不知道男人干活的样子竟然这样性感。男人走进屋,趁婆婆不注意,拽住芹的手,往她手心里放了一把东西。那是红滴滴的野山果,芹穿针引线把红山果串成手链,戴在胳膊上。那个中秋,月亮又大又圆,芹带着男人送的手链坐在院里化玉米棒。脚下金黄的玉米穗越来越多,明亮润泽的玉米包簇拥着芹,玉米的清气笼罩着芹,芹就像坐在月亮上一样。只不过芹太腼腆,不敢躺在玉米包上睡觉。那晚,男人低声在芹的耳边唱了一首歌,“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依稀看到你的模样,那层幽蓝幽蓝的眼神,充满神秘充满幻想;一种爽爽朗朗的心情,所有烦恼此刻全遗忘,只想只想在你耳边唱,唱出心中对你的向往。古老的传说,今日的承诺,美好的感觉永不停地闪烁……”自此,芹爱上了老家的月亮,也爱上了老家的中秋。又到八月十五了,男人却不在身边,他失约了。芹愈是想他,愈是想念月色中的院子,想念铺满月光的一地金黄。
雨后的乡间有些凉,街口的青石上有几个老街坊端碗坐着,边吃饭聊天。咱村人都这样,吃饭时也不忘出门谝闲话,这叫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想起男人说过的话,芹不由自主笑了。芹爱自己的男人,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就能想到他。一想到他,芹就会像傻子一样莫名其妙地欢笑,不明就里地落泪。芹走在街上,邻家的五婶子看见芹打招呼说:过十五呢,又给你妈送啥好吃的了?小窝媳妇紧跟着说,快回吧,你妈出来望你几回了。老槐树下开小卖部的李嫂出来,拽住芹的手不丢,说是要回店里给妞子拿点零嘴吃。
芹笑着辞了李嫂抱着妞子径直往家门口走。还是那青砖砌成的矮门楼,略有锈迹的铁院门,雨后微滑的土院子,泥墙木楼的旧瓦房,屋檐下挂着金黄色的玉米棒,院落一脚种着几畦绿油油的芫荽、小青菜,院当中的木桌上放着一个筛子,筛里堆满了紫得发黑的山葡萄。这种野葡萄粒小籽多,吃起来极费事,每年秋天山里人都用来酿酒喝。公公在墙角的锅头前烧地火,看见妞子进门,一把搂过孙女低下头一个劲用下巴蹭她的小辫子,婆婆正在灶火屋包饺子,探着身子隔窗叫芹。芹答应着进屋帮婆婆揉面、擀饺子皮,揉好的面又光又白,擀好的饺子皮圆溜溜的,一个挨一个,案板上就像升起了一个又一个盈盈的满月。你一回来,包饺子就快了。婆婆说。那当然,添个蛤蟆还多二两气呢!芹学着男人的语气对婆婆说。婆婆笑着,抬手擦了一下眼角。灶火外的爷爷也咧嘴笑了,他怀里的妞子听不懂大人说话,也跟着傻笑,还咕呱咕呱地学小青蛙叫。
火上的水开了,锅里咕嘟咕嘟大冒热气,芹端着篦上的饺子下进锅,不一会水面就漂了一层元宝一样鼓着肚子的饺子。用勺子轻轻推两下,胖嘟嘟的饺子在水里乱翻跟头,再加瓢凉水激上一滚就熟了。天擦黑了。饺子摆上了桌。妞子爷爷一碗,奶奶一碗,芹一碗,还有一碗是他的。碗边的小蝶里,有他爱吃的大蒜。烧酒没有,他是医生,从来不喝酒,啤酒也不喝。喝酒误事,为了病人我得时时保持清醒。他经常这样说。他是个医生,在抗击疫情的战场上做了冲锋陷阵的勇士。他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能逗芹和妞子开心了。
天黑了,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爬上了树梢,起初害羞似的躲在云霭后边,后来就悄悄地扯掉了这面纱,银盘般的满月便整个拱了出来。皎洁的月轮里影影绰绰有模糊的影子,像山像水更像是树。清冷的夜晚碧空如洗,一轮明月清澈如镜,周围棉絮般的云彩簇拥在一旁,如同一朵朵洁白的莲花,又好似嫦娥舒展飘舞的凌乱长袖。月光洒在饺子上,饺子皮凝了一层霜。大人们都不动筷子,也不说话,妞子指着月亮问,月亮里有啥?有兔子,有嫦娥。婆婆搂着妞子说。嫦娥为什么在月亮上啊?妞子又问。嫦娥想长生不老,飞到月亮上做神仙了。婆婆又说。爸爸去哪了?也飞到月亮上做神仙了吗?爸爸……妞子哭了起来,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妞子搂着奶奶的脖子越哭声音越大,月亮都不忍心听了,捂着脸藏进云彩里了。
婆婆也哭了。公公老泪纵横,颤抖着掏出老烟袋,半天却打不着火。芹流着泪从婆婆怀里抱过妞子,拍着妞子的背哄她说,妞乖乖,别闹了。爸爸不是说了吗?爸爸是妞子的大英雄,是妞子的奥塔曼,爸爸要永远保护他的小妞子。妞子不哭,爸爸和妞子躲猫猫呢,爸爸就在月亮上,每天晚上都会在天上看着他的妞子,妞子不哭……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能抱着妞子流着眼泪看月亮,暗夜中被乌云吞噬的残月。
爸爸,爸爸。妞子呢喃着睡去了。云遮住了月亮,月光却挡不住,仍然怡人。温温柔柔照在芹的身上,照进这个农家小院,月光中流淌着他的歌声: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依稀看到你的模样,那层幽蓝幽蓝的眼神,充满神秘充满幻想……芹和着他的声音唱下去,你像那天上月亮,停泊在水的中央,永远停在我的心上;你像那天上月亮,你不会随波流淌,永远,永远停在我的心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