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俊国:一个站着的灵魂

舒乙的 《香港:最贵的一棵树》早就读过。整理书橱,无意间看到那张已经发黄的剪报,又读一遍,感慨依旧。

一棵树,一棵普普通通的老榕树,它能繁茂地生长在香港最热闹的地方湾仔,这本身就是一个传奇。更可况,有一天在它旁边隆起一座大厦,它依旧活着,呼吸着它自幼就熟悉的那块土地的气息。在修建大厦之前,光为护树一项就花了近2390万港币,这种昂贵的保护措施不能不让人唏嘘和动容。在这个商业化的世界,为了人类设计的图纸,砍伐或移走一棵或几棵树,这根本不是事,一切都那么“天经地义”。可是,香港人遵行的是另一种“天经地义”:不是要树让楼,而是让树和楼尽可能地安然共处。

如果让人像对待其它生灵一样对待一棵树,也许有人会觉得有些“神经”。作为一个活的生命,树生存的权利常常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被剥夺。我曾亲眼看到,工人站在吊车上,用电锯把一排高大的白杨树拦腰锯断,据说是为了城市的美观。这样的例子太多。在电锯的噪声中和树的悲泣中,一幢幢水泥建筑耸立起来,一条条宽阔的马路伸展开来。

曾读过一篇资料,印度一位教授对一棵树的价值算了两笔账:一棵正常生长50年的树,如果按市场上的木材价值计算,最多值300多美元。但是如果按照它的生态效益来测算,一棵生长50年的树,每年可以生产出的氧气,减轻大气污染,涵养水源,为鸟类及其他动物提供栖息环境等等,将这些价值综合在一起,一棵树总值将近20万美元。然而,这位学者仍然是以货币的视角来看问题的。

诗人不这么看。在他们眼里,一棵树,就是一个站着的灵魂。此种心灵感悟,是精于计算的专家所匮乏的。美国一项研究报告显示,居住在绿阴丛中的居民,邻里之间的联系更紧密,人际之间的关系也更加和谐,人们喜欢外出,有安全感,心理更趋平静。那些住在钢筋混凝土中的居民,则深居简出,更喜欢呆在公寓中。应该说,这比印度学者的看法要更接近心灵。

每一种树都是造物主独一无二的创造。最古老的树,譬如银杏,可追溯至2.5亿多年前的三叠纪。曾经和银杏一起繁荣的恐龙早已成为化石,它们还活着,像祖先一样活着。分布在地球上的6万多种树木,各有自己的生存之道。长成什么样,何时开花何时结果,雌雄同株还是雌雄异株,传粉靠虫媒、风媒还是鸟媒,它们的生命密码是上帝设置的。德国作家彼得·渥雷本 《树的秘密生命》中说:“每棵树都只能有一位继承者,成千上万的种子里,只有一颗能长成大树。”突然间,我感到生命来到世间的偶然和因缘。

我总以为,树是有记忆的,甚至有自己的欢快和悲伤。当我们回故乡看到一棵老树,它是多少旧事的亲历者:它曾见过爷爷迎娶奶奶的花轿,它曾听过父亲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啼哭。哥哥曾爬上树顶,做过一回英雄;姐姐曾在树下,头戴枝叶假扮过新娘。一棵老树身上藏着的秘密,永远比人们向它倾诉的更多。我下乡插队时听过一个故事,两棵树靠得很近,如同情侣,主人砍掉了一棵,另一棵后来也悒郁而死。它们不会像舒婷《致橡树》那样抒情,但它们就是那样活着的。东晋大将军桓温第二次北伐时,路过故地金城,看到当年自己亲手种下的柳树已粗至十围,顿生无限伤感:“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他抚摸着柳条泫然泪下的时候,我确信,这棵柳树也在流泪。

许多作家喜欢树。废名爱树,竟至成癖,知堂先生说读他的文章最好坐在树下。三毛说:“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阿城的《树王》,是“文革”年代的故事。当那棵号称树王的古树被折腾了四天,终于被砍到,主人公肖疙瘩的生命也彻底耗尽。卡尔维诺的小说《树上的男爵》,柯西莫从少年时爬上树之后就再也没下来,他在树上生活,从12岁一直到年华老去。这里“树”的故事当然是一种寓言,那是作家领悟的树的哲学,或曰大地的哲学。

令人欣慰的是,香港老榕树那样的故事越来越多。如果你行至宣武门崇光百货所在的那条街,会看见一棵树傲然耸立在道路中央,两旁的机动车道都让“路”于它,车辆也绕道而行。我所生活的常州,文化宫广场东侧,有一棵古老的朴树,因修地铁,人们小心翼翼地给它暂时“搬家”,等地铁建好后再把它迁回“老家”。能不能成功我不知道,但这样的境界令人敬佩。我行走皖南和浙南时发现,几乎每个古村落村头都会有一棵大樟树。那样的大树,是一个地方的标识,是一个村庄的历史,是一个家族的精神。那样的大树,往往挂满了红布条,因为在乡民眼里,古老的树是通神的。你愿意去相信每一株植物都是有神性的,内心便会感到一种庄严。

树,就是一个站着的灵魂。一棵树的故事,很多情形下,就是关于灵魂的故事,一个族群,一块地域,一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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