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康定的情书:爱上一座城 没有前因无关风月
林徽因曾在文中写:“有人说,爱上一座城,是因为城中住着某个喜欢的人。其实不然,爱上一座城,也许是为城里的一道生动风景,为一段青梅往事,为一座熟悉老宅。或许,仅仅为的只是这座城。就像爱上一个人,有时候不需要任何理由,没有前因,无关风月,只是爱了。”
我想要写的这座城,它静静伫立在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其县辖镇炉城镇距离省会成都330公里,是川西甘孜藏族自治州州府驻地。
这座城,倚临海子、折多、贡嘎三大雪山,著名的川藏线318穿城而过,雅拉与折多两条终年奔腾不息的河流于城中交汇。每年夏季,会有大批骑行进藏的少年在城中做攻克高原前的最后休整,因为城外便是川藏线上第一座海拔超过四千的雪山折多。而在冰雪消融雨量丰沛的春季,站在彩虹桥头,能够看见黄绿两条不同颜色的河水相遇,折多河与雅拉河,一条清澈,一条因为水量大流速快略显浑浊。
我站在河畔,迎着终年不止的高原的风,想起人们用泾渭分明形容河水的清澈与浑浊。但是,在这个昼夜喧嚣的小城,汉族、藏族、彝族、羌族,汉语、藏语康方言、安多方言、木雅语,朝圣的修行者、算计的生意人、沉默的徒步勇士、来自大洋彼岸的旅行者……一切都恰到好处地融汇在一起。
关于这座城,还有一首美丽的歌,歌里唱着:“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爱呦,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求呦……”
传说,这首歌的词作者叫李依若,那是发生在上世纪初的故事。擅长诗词且喜吹拉弹唱的浪漫文人李依若,在成都读大学时与同班一位李姓女子相爱,但由于地域和社会地位的原因,李依若与姑娘的恋情遭到家族反对,最后无疾而终。恋爱时,李依若曾前往恋人的故乡,在跑马山举杯欢饮,创作出一首朗朗上口的民歌,以纪念这段被封建道德束缚的爱情。
后来,这首歌唱遍大江南北、唱响世界各地,也是我国第一首被带上太空的歌曲。
于是,当我们离开繁华的炉城镇,踏上环绕于折多山的漫漫天路,便能够在云层间看见山脉上刻画着的雪白行文:康定情歌。
是的,我想写的这座城,就是康定。
初遇
配,我一直想写一些简单纯粹的文字给你,关于这座城,关于城中的南无寺。
是的,配,你是我在康定的第一个朋友,虽然你是个出色的僧人,但你给我的感觉始终亲切如同旧日好友。
有时候,我独自坐在寺院你的房间中,看你工工整整的笔记——那些美丽的藏族文字,记录着流水般的佛法教义——我就会想要为你写一些单纯的句子,如同你念诵的经文般平缓温和。
可是,我注定无法成为一个好作家。因为每当提起笔,每当开始回忆城与寺的点点滴滴,便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我缺少作为一个作家对于情感表述的自控能力。许多时候,一旦开始书写,便无法顾及读者接受与否。
所以或许,我会写一篇长的文,写这座城的历史,写在城中遇见过的人、发生过的事,写南无寺的璀璨与辉煌,写只有在你身边才能感受到的寂静的美好。
南无寺——坐落于康定城南公主桥头苍松翠柏的山坡上的金顶寺庙——虽默默无闻,却也有着近千年的历史。公元十一世纪的北宋,南无寺始建于现在的跑马山,那时它是藏传佛教宁玛派的寺院,并且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娜姆则,也就是仙女顶的意思。
1639年,娜姆则被蒙军烧毁,重建于跑马山对面的山峦中央,改为格鲁派寺院,并被定为布达拉宫属寺。后来,乾隆皇帝亲赐御匾,匾提“南无寺”,至此娜姆则正式更名为如今的南无寺。
我一直记得初入南无寺的一刻,那个微风拂面的夏日黄昏,整座寺院如同仙境般美丽。
高原的黄昏,黑暗来得很迟,六七点钟的光景,天空依然蔚蓝。南无寺的金顶闪烁在碧绿的林叶间,寺门宽大且庄重。
未进院门已能闻到扑鼻芳香。那整整一院的洁白的百合啊,鲜艳的玫瑰和大丽花点缀其间,映衬灰白的大殿和赭红色僧舍,酥油灯长明不灭。
一只流浪小狗轻轻靠近,它渴望一份爱抚。
有人会醉酒,有人会醉茶,但这个黄昏,我沉醉于花海中。想起儿时,小伙伴问我最喜欢的花是什么。“白百合。”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仿佛一切早已命中注定。
你的故事,没有故事的故事
配,后来,你发给我狗狗的照片,这些流浪在寺院中的弱小的生命,你说它们是你的宠物。
你一直是一个善良的人,真诚友善对待身边的朋友。那个夏天,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在你的房间,你烧水、沏茶,拿出各种零食干果,然后放好听的藏歌给我们听。
我们互相留下手机号码,在纸上写自己的名字,添加对方的微信和QQ号。许多人问我,出家人可以用微信吗,可以上QQ吗,他们以为现世的僧人仍然过着与世隔绝云游四方的生活。
听到这些问题,你可能要笑了。你喜欢骑摩托,喜欢戴好看的帽子和时髦的墨镜,喜欢在微信里发措辞优雅的佛语和美丽唐卡,你也喜欢学一点英文,喜欢结识各种各样的朋友。
你说你小时候在八美读书,也是佛教寺院,但一直没有出家没有受戒。
“十六七岁的时候,想通了,便剃度出家,来到康定。”你说。
“有遇见什么特别的事情吗,使你做出这样的决定。”我问他,“比如情感上的事情。”
“呵呵,没有。”他轻描淡写地讲,“只是一个决定而已。”
有信仰是一件很好的事。你一直这样告诉我。那时候我不了解宗教,不了解你的信仰,不了解我的生活注定与信仰有关。
这个纹身呢?我指着他手背上的心形纹身。
朋友开玩笑纹着玩的。你回答。
你说年少的时候,你是一个顽皮冲动的孩子,不善于控制情绪,时常争吵打架。
现在已经好多了,你笑。
是呀,在我认识你的最初,你已经是一个沉稳温柔的人,一个人彻夜读书,一个人整理房间,养花养草打扫卫生,成绩也是辩经班中最出色的。
我认识的许多僧人朋友,都不会有太大的性格差异,说话语气平稳,举止自在得体。
在佛法中,一切都不是永恒,一个人的愤怒或者悲伤,既然出现,必定也将消失。于是,多年的修行,使僧人们可以不受限于情绪或者习性。当一个人能够直面自己的愤怒、恐惧、焦躁,其实也便有了超越它们的力量。
我们不需要放下或者克服人性中的缺陷,修行带给我们处理问题的方法,一切随缘却不身陷其中,不执着不贪婪,信仰是超越自我的途径。
在康定的日子,几乎每天都要沿着湍急的河水,步行至南无寺。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巷,路过岩壁上矿物质颜料描绘的佛像,南无寺精致华美的金顶始终矗立山间。
我喜欢在寺中漫无目的地徘徊,看大捧盛开的花朵,看深邃幽暗的佛堂,看后院哗哗作响的经幡和蓬勃生长的雏菊。佛香燃烧后的灰白色的烟雾萦绕在寺与山间,白色橙色红色金色妆点着的寺院,在阳光中展现令人心安的温暖。
海螺吹响,一些僧人行色匆匆辗转于僧舍和课堂间。而在七八点钟的清晨,能够看见年轻僧人在寒凉的空气中席地而坐念诵经文。回廊中摇曳的暗红色僧袍,独自玩耍的孩子,他们像精灵一样消失在转角。
我会长久地坐在石阶上,听他们低声念诵歌声般流畅的经文。天空由亮白慢慢变得透蓝,黛色的远山,山顶皑皑白雪。在这里,让自己完完全全安静下来,与自己对话,聆听自己的心跳与呼吸。
听不懂藏语经文,但我想起《金刚经》中的句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世间一切都是虚幻不实,如梦幻泡影。果从因生,相由缘现。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空中的飞鸟,积雪覆盖下的花朵,阳光下闪烁的冰凌,谦卑的人们,无忧的孩童……此时此地,你看见的只是你心中所想。哪些是幻影,哪些又是真实?
直到,看见你站在三楼回廊间对我招手,俯身微笑。
平和从容的微笑,仿佛我们并未许久不见,而只是相隔一个昼夜,便又重逢在熟悉的街巷。
时间,哪里去了
在康定,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只是找一个能看见山与河的地方,长久凝望天空。
康定永远有如此美好的天空,蔚蓝纯净,云的影子投射在山峦上,矿物质的颜色历经沧海桑田。
来自数千米雪山山顶的积雪融水,爱恋般地交缠于城中,鼓动着汹涌的波浪,汇入大渡河,汇入岷江,最后随长江奔腾入海。
我曾住在城中紧邻河畔的客栈,巨大的浪涛声彻夜轰鸣。它流过巍峨雪山,流经高原草甸,看过城中交织上映的人间悲喜,也见过渺无人烟的戈壁荒原。在汇入海洋的一刻,它能否忆起,曾经亲历的盛世繁华、悲欢离合。
它义无反顾地张开双臂拥抱海洋,如同我想要的情感,不渴求回报,不在乎结果,只是生命中的需求。
这样的爱,是最后的希望与救赎。
配,我曾对你讲起这些,你知道我深深热爱着这座城,尽管它不是我所见过最美的城,也绝非远离世俗尘嚣。
秋天是康定最迷人的季节,雨季已过,草叶未黄,气候舒爽。你的客厅有一扇大大的窗户,窗外是寂静佛堂,经幡呼呼作响。
我们在窗前晒太阳,有时候讲很多话,有时候不发一言,直至昏昏欲睡。
“时间过得真快。”你说,“和你在一起就过得更快了。”
身边似乎已经很少有你这样的朋友,能够简单相处无需顾忌方式,开起玩笑不觉唐突,沉默之时亦不觉尴尬。
我说我在北京出生和长大,却始终无法喜欢都市的生活。车水马龙的高架桥令人胆战心惊,五级以上的风速才能吹开雾霾展现一抹蓝天。每个人都是寂寞的,却又小心封闭自己,这种寂寞与孤独不同,无法获得清静澄明,也无法获得勇气。
你聆听,沉默不语。
有时候,从南无寺出来,就在山脚下的318国道旁,搭一段顺风车,去折多山那边的新都桥。
没有目的,只想在触手可及的云朵下散一会儿步,看看牦牛和青稞田地,看看村子里藏族朋友亲切的笑容。
配,新都桥是你的家乡,你说你时常在田野里骑摩托。你说这里的秋天很美,蓝天白云,草木金黄,山峦光影斑驳。
美究竟是什么?是每个人心中不曾老去的梦想吗?
我还没有见过深秋的新都桥,那一叶知秋。
我想一次又一次回到康定,可离开的日子总是无比漫长。
你却一直劝慰说时间过得很快。
“我会告诉时间,让它走的快一点。”你很认真地开着玩笑。
时间,使山河有了不同的容颜,使春雪消融、生如夏花,使冬雷阵阵、云涌如海,也使经历过伤痛与分别的故人,在青苔漫生、花蕾满天的故城中再次相认。
泪痕未干,破涕为笑,生命如此辗转往复。
不灭的酥油灯
那年在拉萨,我时常于微明的清晨,散步至小昭寺,看朝拜的人们手持经筒,口中默念祷文;看早起洗漱的僧人们,友善的笑容。
在庭院中的灯堂,藏族少年递给我一支长香,我点燃了不计其数的酥油灯。
少年说,你喜欢酥油灯吗?每年的藏历十月二十五日,是我们的燃灯节,成千上万盏酥油灯彻夜燃烧。
我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个燃灯节,会在康定度过。
直到今天,我依然时常想念燃灯节,想念那天璀璨如星空的南无寺;想念烛光中闪现的虔诚而美丽的人们的容颜;想念在寒风中护住一小簇火花的双手;想念在你温暖宁静的僧舍那一夜安睡无梦;想念螺音吹响的清晨,依然在晨雾中掘强闪耀的酥油灯……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心经》告诉我们,真实与虚空无异,没有无明,也没有灭尽的无明,没有所谓缘聚为生、缘尽为灭。
风中闪烁的一盏盏灯火,帮助我们前往生命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