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王榆柏作品
清风不等月明
王榆柏(云南)
车子晃动离开村庄的时候,我的心一阵酸楚,想必是母亲在天堂回眸的眼神掠过我的心。
暖暖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射到我泪水漫流的脸颊,这阳光同时也照射到公墓的坟场,就是不知道它能不能透过厚厚黄土,温暖母亲冰冷的身子?我庆幸他们为母亲选择的向阳的坟地。坟茔后是漫天的芦苇丛,如同冰雪弥漫山岗,即使在阳光下,放眼望去只有如雪的冷意和荒芜的凄凉。我害怕月夜清冷的光,照射在漫天的芦苇丛里,那种比清寒更为清寒风,会让坟茔里的母亲更觉得冰冷。
母亲坟茔对面的不远处,是身前与母亲同科住院,晚我母亲一天离世的堂姑父。我的耳际间常常会响起他们两在医院互相劝勉,相互调侃的话语。两个可怜的老人,他们哪里知道,病魔缠绕的不仅仅是他们的身体,尤其还缠绕着我们作为儿女的心。多少次,我和几个堂哥,在两个被判处死缓的老人的豁达的调侃中,苦笑着搭讪着敷衍着,转头拭泪。而此际,我们是多么的希望,黄泉的路上,他们两会如同生前在医院里那样调侃着、说说笑笑,豁达的走,而不至于孤独。
母亲是在我的怀里闭上双眼,呼完人间最后一口气的。家族的老人之前一再告诫我,入殓之前,要是儿女的泪水泼洒在母亲的身上,母亲将无法超度。这是漂亮的借口,却成为我们不得不死死遵守的理由。我们当然不愿意,让母亲在今世倍尝人世苦楚之后,还要背负儿女的泪珠而无法在另一个世间安生。但是,当我和我的弟妹围绕在床榻呼喊“妈”而她无法答应的时候,当我抱着她温暖的身子眼睁睁的看着他停止呼吸的时候,当我们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人们抬进冰冷的棺材的时候,我们第一次真正的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任凭怎样伤心的泪水、撕心嚎哭也唤不回我们亲爱的母亲!
母亲走得很安详,面容依然如生前一样和善,眼角也没有流出半滴泪水。人们说,没有遗憾没有苦痛也没有放置不下的东西,离世时眼角就不会有泪;也有人说,母亲太善良,没有流泪是让活着的人不要太难过。我当然知道的,她还有太多的放置不下的东西,母亲离世时,她的子女都在她身边,她的两个苦命的妹妹——我的姨妈,还有我的两个姑妈,个个哭得很伤心。老人们为母亲穿戴寿衣寿鞋,为母亲朗诵吉祥的经文,送她升入天堂。我紧紧抱着母亲,抚摸母亲的脸庞,让母亲的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胸,母亲几丝斑白的鬓粘贴在我的脸,母亲温暖的身子偎依在我的怀抱,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切感受着作为母亲才有的温情和气息。
母亲走时没有剧烈的疼痛,这是她修来的福分。那么多的癌细胞,吞噬着她柔弱的身子,却没有撕心裂肺拖延时日的痛。兴许是痛的,只是她没有说,她不愿意让儿女过多的为了她挂心而影响各自的工作。就在她离世的前两个,我打电话问安,她正在吃早点,我在电话的这头就听见她告诉我兄弟:我好着呢,别让他回来,影响他上班!她从确诊到离世,整整三十一天,有二十九天的三餐,她都还能吃一点东西,也还能够安睡,甚至在开始吐血那天的前半夜,还能起来给我侄女盖被子。三十天的过程并没有发高烧,也没有剧烈的疼痛。在我们照看她的时间段里,很多的时候,还能够起来与前来探望她的人们亲切的交谈,和我们拉家常,有时候还能牵着我的只有两岁多的侄儿子,在院子里走一走。我曾经怂恿她可以在村子里转转,我知道,她转的机会是愈来愈少了,而她总是说怕感冒,她是多么相当希望能早一点好起来,好再去为我的兄弟操劳点什么。甚至在离去世前的三十分钟,她还能向我介绍,前来探望他的为我所不知道的亲戚——母亲生前最后一批探望她的客人。离世前二十分钟,她说她很难过,让我们拔去给他输的药水,她说她要起来坐一坐,她说她很想睡一觉,十几分钟后,等我再次问她时,她已经不能说话了。母亲就这样静静的躺在我的怀里,仿佛像睡着了一样,直到停止呼吸。这是自从她确诊后我们每天都在祈祷的效果——没有更多的痛苦,更没有长时间倍受煎熬。她安详的离开了我们,离世时没有更多的痛苦,完全是我们苦苦祈祷叩求的方式,兴许上帝怜悯母亲在人世间所受的苦楚太多,末了,不愿意看到她忍受病痛的折磨,但是,母亲没有留更多的时间让我们长女照料,尽人子的责任,给深爱母亲的子女留下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超度母亲亡灵的那天,我哭得格外的伤心。我跪在母亲的遗像前,虔诚的聆听着老人们诵念的超度经文,为母亲生前吃过的每一片肉、每一尾鱼、每一颗螺、每一粒饭、每一颗菜甚至是踩踏过的每一株草,声声入耳,声声入心。钟鼓钵笛的娱神乐中,我仿佛看到母亲经过一道又一道的地狱的关卡、走过的一程又一程鬼神把关的路段,最后,在天庭彩云童子和祖先灵番的引领之下,飞过地狱,升入天堂。木鱼声催泪,钵笛音裂心。在母亲阴灵磁场里,在母亲遗像慈祥的目光中,在娱神乐和诵经声中,我已经顾不上老人们一再神灵在兹男女肃严的提示,失声痛哭,泪流如注。我接受无神论的教育,但是,我宁可相信确实有一个鬼神操纵的世界的存在,这样,母亲的去世,只不过和我们分离,生活在彼此不同的世间里,我们在这边想念她的时候,她也在那个世界想念着我们。
丧事之后,我刻意的睡母亲身前躺过的床,盖母亲生前盖过的被子,枕母亲生前枕过的枕头,可是我已经感受不到母亲的气息!任凭我紧紧贴近枕头深深的抱住被子,或许,是因为我陪母亲的时间太少,上天为了惩罚我,母亲的气息依然而刻意让我感受不到;或许、是因为我们都离童年太远,失去了常常拥抱母亲的机会,从此也就失去了感受母亲温暖气息的能力。我的书房里,母亲睡过的床躺,我一直没有收拾,好几个夜晚,我就躺睡在上面,以母亲生前睡躺的姿态,静静的想念我的母亲。
母亲百日的忌辰的仪式结束后,接着就是清明。死去的人在奠祭里再一次复活,活着的人要在仪式的场中,再次感受失去亲人的裂肺撕心的疼痛。月白风清,孤枕难眠。忌辰的仪式的当晚,我第一次酒醉而被抬去医院去解酒。酒解了,心中的结依旧没有被解除,心中的痛依旧没有冲淡,还得要煎熬在清明的祭扫疼痛里。没法消融的苦楚,热气腾腾的,如同四月的天。
在离开母亲的百日里,母亲共有两次到我的梦里。第一次是在母亲离我们第十四天的深夜,我在痛哭声中被妻子叫醒。枕头已湿,哽咽难止。我珍惜地梳理梦的片段,生怕它会如很多的梦,消失在深夜里,找不回来。梦里的母亲蓬头垢面,还在为回家的我做饭,转眼就不知去向。帘外月白风清。母亲第二次入我的梦是在白天,我在午睡,母亲进屋来叫我,说该去接儿子了。常常是,我情不自禁的把车子停在母亲生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陪我去儿子的地方。那是临近生命尽头的母亲,被我刻意安排过程。我知道母亲看着蹦蹦跳跳的孙子从学校出来,肯定十分高兴,可惜,母亲的身体不允许有太多次的安排,徒留遗恨。我的手机中还留着母亲当时的照片,老人扬起头,正对着背着书包的儿子欣慰的笑。
母亲去世一年的忌日,我独坐的书房,静静地,但又紧紧地想念我的母亲。记得两年前,朋友曾语重心长的告诫我,要常回家,我当时不以为意,觉得自己还有很多的时间。等到失去母亲,我才深深体悟,有母亲的家,我再也回不去了。
伤怀是一种特别的磁场,是一种随时都会引发联想的情境。在过来的整整一年中,任何与母亲发生关系的情境,一个眼神、一个背影、一声问候……都能把带入到思念的情节之中,深深的陷进去,久久难出来,泪盈于眼,悔痛于心。
很多的时候,我的耳际会响起医生确诊后的话语:药力已无力回天,能做的,就是不要让病人知道自己的情况,尽量完成老人未尽的心愿。我清晰地记得,在身心仿佛被抽走的真空状态中,我强忍着无由的悲痛,扶母亲从 CT 出来,搀扶母亲回病房。实在忍不住,跑到卫生间里嚎啕大哭,一个老人进来,关切的问我:需不需要为我叫医生。老人当然不知道,人世间既然没有挽留母亲的药方,自然也就没有止能住儿女心疼痛的方法,他善良的问语只能徒然增加我的悲伤,天荒地老般的绝望、漫天弥漫的伤心,是必须需要一场淋漓尽致的痛哭。狠狠的洗了一把脸,想到还应该强作平静,给母亲买早点、陪母亲一同“很是愉快”用餐。之后,开始编织谎言、开始酝酿该用怎样的话语通知弟妹,告诉母亲的姊妹,常常是,未曾开口,已然失声。我由此诅咒那个人特殊的日子,诅咒与那个日子相关联的人和事。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陪母亲输液,背着母亲抹泪,当着母亲却要俏皮的谈笑。在母亲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我深刻地体验着人世间最为真实的悲怆——以生命的名义,把每一个陪伴母亲的生活细节,演绎成无可奈何的别离的道场,虔诚于行,狼狈于悔,悲怆于心!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陪母亲去逛沃尔玛,穿梭在琳琅满目商品中,母亲的目光,几分陌生,几分胆怯。那陌生而胆怯的目光,就成为我悔恨理由。背负着遗憾,深深地镌刻于心,时时地灼烤我心。 第一次也是最后开着自己的车子带母亲去逛风城、游大理。安坐在我的车子里,母亲的面容,几分平静,几分舒展。那舒展平静的面容,也就成为我悔恨的理由。背负着遗憾,深深地烙印于心,常常地煎熬我心。 第一次让母亲陪着去接儿子放学。母亲的笑容,几分欣慰,几分祥和,那欣慰祥和的笑容,也就成为我悔恨的理由。背负着遗憾,深深地销铸于心,层层地褶皱我心。
母亲坚信自己会好起来,她没有给我太多的第一次的陪伴,她催促着要出院,要回家养,要回老家领她的小孙子,在属于我的小家住了十五天后,执意让我送她回老家。我明知老人家踏出我家门的那一刻便永远无法再来,然而,也只能是眼睁睁看着,强忍着不能失声。人世间的痛,莫过于此,明知终极而不能抒怀痛哭。
我一直在想,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三十一天,还能行走自如,还能顺利进食,还能从容谈笑,不是我们掩盖得好,凭母亲的精明细敏,对已被判定的结局,肯定是心知肚明。但是,乡村的大道、泥土的芬芳、温暖的太阳、厚实的土地,让她一生脚踏实地,让她一生问心无悔。所以,母亲的心力微弱,但内心笃定;目光虽然无神,但是坦然安和。母亲从容安排着嘱咐着,留下一串串如同珍珠般晶莹剔透而有撕心裂肺的遗言。母亲说:“要把天蓝色的衣穿在最里面,那是我的嫁衣,上面的纽扣是你外婆订的,到哪里好相认。”母亲说:“我入了佛门,香囊木鱼要留给你妹妹,那东西在佛前祭过,会保佑她一世平安。”
多少次,我们在谈论起母亲的遗言而泪流满面;多少次,我想起母亲的话语而哽咽失语。难以适应的心的疼痛,伴随而来的如刺一般拔不出来的悔,如同一个自己根本无法消化却要被收留的胃里的硬果,只要一空,它就会折磨我的神经,因为我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伴母亲。我十四岁到喜洲读书,二十五岁参加工作,整整三十六年,算起来只有童年时,才和母亲常住。我恨我自己! 眼因多流泪水而愈益清明,心因饱经忧患而愈益温厚,泪水难以洗去悔恨,铭刻于心的必然是永久的悔恨。
人总要活在世俗的“场”里,在场是农村应酬的起码礼仪。母亲在世时,我常找借口不回家,母亲离开我们后,很多的场合,我就有必须在场的理由。母亲走了,但是她的亲朋还在、好友还在,母亲还在亲朋好友的谈论里呼吸,连血带肉的把过去的岁月,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很多的场合,拉着他们的手,便仿佛是触摸到了母亲。
母亲一生为七个女人办过出嫁仪式,为四个男人操办娶妻事宜,为三个老人送终,抚养我们兄妹三人,供我大学毕业,还帮衬着把我兄弟的小儿领到能走路,在六十四岁的边缘打上,极不情愿而又无可奈何的了人生的句号。外婆就已去世时,母亲还没有出阁,我的小姨才两岁。母亲是家中的老大,她和外公,支撑着大小十三口人度过了饿殍遍野的五六十年代。母亲嫁给我父亲后,依旧承担繁重的家庭负担,业务母亲,我才无比艰辛却又无比自豪的坚持到大学毕业。
“煮出才见,摆出才现”,这是母亲常常挂在嘴边教育我们的语言。她常常教育我们,凡事要隐忍、待人要实诚。那些苦楚的生活片段,常常被母亲当成教育我们的材料,轻描淡写的提起。母亲要求我们要节俭、要俭勤、要谨言、要慎行……只是那时候我们太小,无法感受母亲说话的深意。
没有母亲,家也就是失去了其所固有的凝聚的磁场和温暖的慰藉。没有母亲的家,再丰盛的饭菜也很难贴胃,再热情的语言也很难贴心。周国平先生说,再大的孩子,失去了母亲就成为孤儿。孤儿注定要行走的凄楚里,一生孤寒,直到生命的尽头。对我来说,祭奠仪式完成,不是一项作为人子的具体任务的终结,而是的漫长思念过程开始。对母亲的思念,理应成为我在人世间忏悔修行的重要功课。把泪水串联成佛珠,把思念演绎菩提,让生命获得澄明的指引,只因为清风不等月明,只因为遗憾对不起母亲。
【作者简介】王榆柏,男,白族,中共党员,1975年出生,现就职于大理市下关二中。酷爱读书,教书20年,涂涂改改不曾放弃,发表20万字的散文,在大理市“苍洱时讯”副刊上开过专栏,是大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