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恩情

母亲的恩情

□吴金高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孟郊的这首《游子吟》,我一样感同身受。

我的母亲一辈子务农、做家务,似乎没有给子女带来多少物质上的受用,但她的儿女心可重呢,真是天下同此爱怜矣。记得四五年前一个周末的下午,在家午睡的我,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一看,是我的老妈妈!我们住五楼,加上车库就是六层啊,住在弟弟家的母亲平时很少到我这边楼上,今天这是?母亲还没进门就说,乖啊,你在家哪,这些天怎么一下子没看见你的?我一脸纳闷,忙问怎么回事。她说,这几天听小区里的人说,外面有个什么飞机掉到了海里,上面几百口子呢,不放心,来看看的……哦,原来,那些日子刚好是震惊世界的马航MH370航班失联,而那阵我刚好忙着赶写个什么材料,好几天没去看老母亲,她听小区人那么一说,想到我是经常到外地开会听课的,一颗心就提了起来……老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而我的母亲,真是“音信不见魂更牵”哪!本来想笑的我,眼圈一下红了。

我的母亲蛇年出生,今年九十二岁。

母亲十七岁时和父亲一起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在我们黎城乡(今属江苏金湖县),从互助组、合作社,到人民公社,尤其是“吃食堂”、“共产风”那些年,人们累死累活的忙,工分却越来越不值钱,但无论怎样,在集体的田地里,母亲从来都是个不甘落后的能干劳力,春夏秋冬,上早工,带晚工,挑、挖、栽、割,什么农活都做过。

队里上工忙,在家里,母亲同样一刻也不闲着:拉扯我们兄弟姊妹五个从小到大,照管后来几个孙子吃喝拉撒,还要秧瓜种菜,孵鸡养鸭……这既让我们亲眼见证、亲身体验了庄户人家生活的艰辛和劳动的意义,更让我们感受到母亲的坚强和伟大。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的生活可真是清苦寡淡啊。我们家劳力少,“吃闲饭”的未成年人多,夏秋两季分到家的口粮实在不够吃,一家的主粮经常青黄不接,东挪西借是常事,至于副食(菜),别说是肉,就连鸡蛋也很少吃到——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等日常开销都指着它呢。只有来亲戚了,生产队派耕自留地的人来了,母亲才会实实在在地在饭锅头上炖上一碗鸡蛋。印象中,哪天感觉有好长时间家里的饭菜实在乏味了,母亲也会做主炖几个鸡蛋,不过常常要加一些咸菜腌蒜之类,但无论怎样,那晶亮的油花、碧绿的葱末、嫩黄的蛋羹所呈现的色香味,成了我关于“吃”的最为美妙的记忆。

早些年,庄上有挑担推车嘣爆米花的来了,母亲哪怕是借米,也要一斤半升地让我们去炸点“花子”解解馋。逢端午清明这些节日,就连六月半(只要是农历某月十五),母亲总会 “改善”一下家里的吃喝:早上大多是面条,中午会煮顿米饭,虽然里面会掺上山芋萝卜或豆饼菜叶,但毕竟吃上了“饭”(区别于稀粥);而平时,我们家三四天才能煮一顿饭呢,更多的就是稀粥、面糊或“山芋萝卜瓜菜代”。

记得特别清楚的,是我十岁以前吧,我家旁边是华东水利学院“五·七”农场,食堂里经常把鸡鸭鹅肠杂碎之类都扔了,母亲看见了,就捡一些回来,细细地刺、剪,慢慢地揉、洗,等干干净净了,装在砂锅里,加入油盐葱姜,煨好后那喷香的味道哦,至今我都忘不掉!

中秋做月饼,过年蒸馒头,诸如此类 “舌尖”上的细节,在我们家,只有母亲能心心念念、想方设法地去争取,岁岁年年、一次不忘地去张罗。特别是年前蒸馒头,到底哪天蒸,母亲计较着呢:迟了,孩子们眼巴巴的盼着,说哪家哪家蒸了;早了,不够吃到年的啊——年终余下来的麦子就那么几升,一大家子呢。

在我们家,父亲外主耕田耙地,而一日三餐、洗衣浆裳这些琐碎家务,都是母亲操劳。毫不夸张地说,要不是母亲,我们一大家子的“吃”,还有“穿”,不知道会将就、马虎甚至“邋遢”到什么程度呢。有了母亲,就有了滋味,有了条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全家穿衣盖被所需的布料,完全是母亲尖心寡意、一点一滴运筹、省攒下来的。那时任何布匹都要凭票供应,每一户、每个人口的“布证”(布票),可是分大人小孩、精确到“寸”按年度提前发放的。家里谁要做衣服了,为了尽量把布的边角料充分用上,不“撮料”,母亲总会合计着让哪两个人“扯”着做才划算:要么是家里的两个人“扯”,要么找左邻右舍或是亲戚当中刚好要做衣服的人“扯”。只要布料色样谈拢了,扯起来做既省钱又省布票,皆大欢喜。

人口多,计划有限,经济也困难,解决“穿”,不仅要精打细算,还要动脑筋另想它法。附近哪个供销社、哪个大队部开“展销会”了,母亲会赶过去,看看有没有价钱低又节省布票的便宜布卖。1976年左右吧,母亲几次到街上旧货店去 “查”(低价挑选)衣服——那种成包成梱的衣服看起来的确不破不脏,就是有点旧,也有七八成新的,一两毛钱一件,一块钱几件。有人说是当时外面发大水遇难的人生前穿过的,开始我们都不肯穿,但母亲说,布料好,又洋气,干干净净的,不穿多可惜,还说等新布证下来,一定给你们做新的,我们就穿了。

在那个物质非常匮乏的年代,我们一大家子能够温暖和顺、心怀希望,还感到幸福、走得出去,很大程度上,真亏了我们的母亲——一位精细透明的内当家!

劳动与生活的磨砺,成就了母亲的心灵手巧。

我很小的时候,就对母亲能缫丝、会织带非常好奇。母亲四十五岁前后吧,六七月里,蚕茧上市了,用新小麦换回一二斤。大锅里放了水,烧麦秆草加热,等水开了,一次放进七八个茧子,一会儿功夫就能抽出丝线了。锅边有个竹匾,里面有小麦,抽出的丝线拉入麦粒,可以防止粘连、缠绕。锅上热气腾腾,母亲汗流满面,但神情怡然,一点看不出手忙脚乱。等到把缫出的丝线全部绕在“线陀子”上,就可以织带子了。带子,以前居家女性扎系围裙用的,也可以裹腿脚,宽约5公分,围裙带子系在腰间的要一米多长,左右两侧垂下的约两拃长,下端还有那丝丝缕缕的“穗子”。织带可是个精细活,母亲借来木梭,侧立的大板凳为“织机”,灯光下,目不转睛,双手翻飞,不停地抹平、绷紧、穿梭、引线……大约七八个晚上,丝带出来了:两面光洁,线纹均匀,毫无突岔,而且从头到尾宽窄如一。等母亲到老街摊子上买来“洋红”或“洋绿”(染坊用的色粉),连同带子放入锅里,加热煮染,再晾干,压平,一副色泽鲜艳的围裙带就出来了。

母亲的针线活算是一绝。到现在,她盖的被子都是自己“传统手工”缝的,她总说那些被套什么的,松松垮垮的,一点不贴身。看她依次将被衬、被胎、被面在床上铺平、叠好,再用专门的勾被针、勾被线,先四周后中间、针脚匀称笔直地缝好,你怎么也不会相信那是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她自己缲边的裤腿,针脚均匀、平整,比缝纫机打的都规整,前不久我还看见比她小许多的邻居亲友请她给裤脚缲边,给鞋帮缝线。乡里村邻有了婚丧嫁娶、生老病死,有些事一般人插不上手,母亲却能帮得上忙:父亲在世时,母亲是有名的“宝奶奶”,周边谁家儿子结婚了,缝喜被,铺喜床,搀新娘,说喜话,总少不了她;到现在,附近有些老人要过世了,也会请她去帮忙做寿衣。

母亲自然是没上过一天学,可她的心算力和记忆力真的让人佩服。我们一大家子大人小孩二三十口子,还有她和父亲的兄弟姐妹家,老老少少,包括她的一些孙辈、曾孙辈,甚至本村本队和我们差不大的孩子,谁多大,属什么,甚至具体的农历生日时辰,她一都清清楚楚。谈起过去自己经历或知道的事情,时间地点、声色经过,点点滴滴、细枝末节,她都如数家珍,全是详细描述,从不简单带过,好像就是刚刚才发生过的。

凭着这些,母亲不仅让家里晚辈佩服不已,也因此赢得了许多乡邻亲友更多的尊敬。

艰苦的岁月让我的母亲特别坚韧,异常勤俭,也宽心知足。她经常感叹,还是共产党好啊,现在的日子,跟过去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吃穿不愁,住的也不知比过去好了多少倍,人老了,坐在家里,到月还能拿钱,要是我们的父亲(30年前去世)能过上一天这样的日子,那多好啊!

母亲八九十岁的人了,记性那么好,身板那么康健,心态那么平实,现在,我终于懂得,那纯粹是她在近百年的艰辛磨砺中,逐渐练就、涵养起来的。

靠着勤俭、聪慧与慈善,母亲养育了一群儿女,温润了一大家子,也和睦了那么多的远亲四邻。都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而父母大人早就对我们付出了“涌泉之恩”。相比之下,我们这些子子孙孙,再怎么“报答”,恐怕也只能算是点滴之意啊!

             于2020年感恩节

作者简介:吴金高, 1963年生于金湖黎城。江苏省金湖县教师发展中心语文研训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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