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时间的百岁老人——许渊冲、梁培宽启示录(上)

许渊冲先生去世后,《纵横》杂志的于洋向我约稿。于洋是我以前的同事,我自然不好推辞,但又觉得自己不是合适的人选,便向她推荐了一位多年与许先生打交道的朋友,让他们直接联系,我就不多事了。不料那位朋友答应得倒是爽快,却不知何种缘故,迟迟未能交稿。于洋再向我提及此事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估计催朋友也没有太大用处,那就干脆自己写一篇吧。
适逢梁培宽先生病逝,让我想到很多往事,又想到梁先生所住的承泽园正在许先生所住畅春园的旁边,这两处都是我当年常去的地方,那么,何不把许先生和梁先生一起来纪念呢?——让世人在了解他们不同人生的同时,得到更多的启发。这便是写这篇文章的大致起因。
因许先生年龄比梁先生大,去世时间比梁先生早,本文便按惯例,将许先生放在梁先生之前。其实就我自己而言,梁先生的影响要更大一些。(张建安)
此文发表于《纵横》2021年第8期,杂志更严谨,不会这样排版

2021年6月16日深夜,
北京大学畅春园53号楼4层的一个房间,
当整个世界都浸润在静谧的睡梦中时,
一位百岁老人仍在陋室的灯光下进行着一项人生旅途中永不疲惫的“运动”——“偷时间”。
这位老爷子是何许人?
他又是如何“偷时间”呢?
董卿采访许渊冲
许渊冲,1921年出生在江西南昌,17年后考上举世闻名的西南联合大学。
西南联大名师云集,学风自由民主,培养出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李政道2位,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郑哲敏、黄昆等5位;“两弹一星”元勋邓稼先、郭永怀、王希季等8位,还有马识途、汪曾祺、汪子嵩、张世英、何兆武等100多位著名作家学者以及170多位两院院士,创造了中国教育史上的奇迹。
西南联大培养的英才,都善于安排时间、利用时间。
而许渊冲,这位西南联大培养出的翻译大家,则将“利用时间”演绎为成年累月地“偷时间”,创造了一项全新的“吉尼斯世界纪录”。

西南联大时期的许渊冲

四年前,当许渊冲作为翻译泰斗出现在中央电视台“朗读者”第一期的舞台,诙谐幽默地向全国观众透露自己“偷时间”的秘密后,我便牢牢地记住那个精彩片段。
在回顾第一次翻译诗歌追女孩的趣事后,许渊冲十分真挚地说:
“生活的每一天都能欣赏,有时候失败有失败的美,你像这个事情,我并没有成功。但是我回想当年还是很美的。而我认为人生的最大乐趣,是创造美、发现美!所以我为什么说翻译这个呢?我翻的同样一句话,我翻得比人家好或是翻得比自己更好,就是乐趣。”
说到这儿,这位老人身体往后一坐,双手摊开,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
热烈的掌声中,这位96岁的老人再次强调:“但是这个乐趣很大,这个乐趣别人夺不走的。这个乐趣是自己乐趣。”
许渊冲翻译的第一首诗歌
又是持久不惜的掌声。就在这样的氛围中,主持人董卿将话锋一转,引入新的话题,也指向许渊冲“偷时间”的秘密:“其实老爷子现在每天还要工作到凌晨三四点钟。一般的年轻人都做不到。”
许渊冲一听就来劲了,乐呵呵地说:“干脆我夜里做事。”
然后补充:“这也不是我的,我偷来的。”
这句话马上成功地引起大家的关注。
只见许渊冲继续讲:“偷谁来的?偷英国一个诗人(托马斯·摩尔)。The best of all ways  ,一切办法中最好的办法;To lengthen our days,延长我们的白天。延长白天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To steal some hours from the night.从夜晚偷几点钟。”
许渊冲中英文夹杂的阐述,富有诗情画意,让人神往。
许渊冲与董卿
董卿冷不防来了一个冷幽默,很简短地概括:“就是熬夜。

顿时引来又一片笑声。

而许渊冲仍在认真地强调:“对。现在就是每一天从夜里偷几点钟来弥补我白天的损失。
这些话激励了很多观众。笔者还关注到另外一个节目中,在许渊冲讲了如何“偷时间”后,还不无得意地说:“就是延长了生命。”
许渊冲本来就活了一百岁的高龄,如果再以“每天都延长了生命”算下来,同样是生命,而他的生命要比常人多出多少时间?
许渊冲作品
更令笔者赞叹的是,许渊冲延长了的生命,都是与自己至爱的翻译紧密结合在一起。在长达数十年的岁月中,每个寂静的夜晚,许渊冲都能摒弃杂念,沉浸在自己独有的翻译探索与乐趣当中。于是,他有了这样的成就:在国内外出版中、英、法文著译达百余本,包括《诗经》、《楚辞》、《李白诗选》、《西厢记》、《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红与黑》、《包法利夫人》、《追忆似水年华》等中外名著,被誉为“书销中外百余本  诗译英法唯一人”。
许渊冲部分作品
还有更令人叫绝的事情:
2007年,86岁的许渊冲患了直肠癌,医生认为他最多还有七年的寿命,让他多注意养生,多注意休息。可是,出院后的许渊冲很快就恢复正常的日程,每天深夜翻译一页,雷打不动。更神奇的是,这样的工作强度不仅没有让病情更加严重,反而让他老而弥坚,轻松地突破了医生的预言。而且,他在翻译领域进入了收获季节。
2010年,89岁的许渊冲荣获了“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2014年,93岁的许渊冲摘取了国际最高翻译奖项——“北极星”杰出文学翻译奖,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
许渊冲书房里的陈设
而即便获得国际翻译界最高的荣誉后,
许渊冲仍然以“偷时间”的生活方式,
与癌症、衰老赛跑,
从而赢得了更多的时光进行至爱的翻译,
乃至一直延续到生命的最后时刻——2021年6月17日清晨——这是多么令人钦佩和羡慕,让我不能不想更多的了解他的情况。
在许渊冲的生命历程中,他曾经留学法国,在巴黎大学深造;曾经在北京外国语学院、香山外国语学院、洛阳外国语学院、北京大学任教;曾经意气风发,在抗日战争中为美国空军担任翻译,当所有人都不知道如何翻译“三民主义”一词时,他灵思泉涌,将其翻译为“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民有,民治,民享);曾经在“文革”挨批斗时,边挨批边琢磨怎样把毛泽东诗词翻译成英法译文,从而自得其乐,忘却了挨批所带来的痛苦;更有甚者,当他被造反派痛打“一百鞭子”后,痛得连坐都坐不下的时候,还因想到将“不爱红装爱武装”翻译为“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powder the face”而得意非凡,回家后赶紧坐上夫人昭君递给他的救生圈(中间为空,屁股不疼),写出这些灵感突来后的翻译妙句……
许渊冲手迹
中国的翻译界,“直译”向来占据主流的位置。所谓“直译”,就是尽量忠实原文,尽量一等一地原汁原味地将原文的文字翻译过来。
许渊冲的翻译则更讲究“意译”,就是不再以文字的对等翻译为核心,而是以如何表达出原作的精髓和神韵为核心。在这一原则下,翻译者可以在文字翻译的基础上进行发挥,乃至超越原作。
由此,他的翻译之路变得非常与众不同,最终提出了颇受争议的“优化论”翻译理论:
认为翻译是美的创造,所以神似胜过形似,要在传达原文美意的前提下,努力做到三美(意美、音美、形美)齐备;
可以利用加词、换词、减词等方法,通过意译达到神似的境界
这使他饱受争议,而他不仅不收敛,而且因直言不讳,成功地为自己赢得“许大炮”的称号。
许渊冲向来是高调的。
他以“自豪使人进步”为座右铭,在名片上印上“书销中外百余本  诗译英法唯一人”,
并在电视访谈中毫不谦虚地声称这是“实事求是”,而且毫不遮拦地说自己的名气比名片上写的更有名,
即便采访者说他是“三千年才出一人”时,他也同样会毫不客气地接受……
这样的高调让人觉得他非常狂妄,甚至非常肤浅,
然而,
当人们进一步了解到他的成就,
看到他像一个老顽童一样纯真、至情至性,
知道他也一直希望有人能超越他,
了解他如此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自己的时候,
起初的反感往往会转为超常的好感。
我也同样如此。
做自己喜欢的事,
将翻译与生命彻彻底底地融为一体,
至真至情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许渊冲的奇迹不禁让我反思:
我该过怎样的人生?
怎样的人生才是值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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