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茶香
□谭国伦
川人好茶,城里乡下,人们都喜欢喝茶。没有茶,就没有了川人的“巴适生活”。
巴蜀茶馆,随处可见。人分三六九等,茶馆也有二五八品,人们可以根据自身口味,寻找最心爱的杯盏茶香。
城市茶馆,不足以证明川人好茶。四川乡野,才是真正的茶香世界。阳光因为主人的休闲生活而变得慵懒,山间清水漫流,草木娴静,大自然的一切都舒坦地沉睡在空气里,没有喧嚣。山野间的鸡鸣狗叫,也只有到了固定时分,才极不情愿地叫上一两声,提醒人们享受大好春光。
相邻乡镇,逢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互为“场”。赶啥子,并没有东西可卖,也没有东西可买,无非是“耍耍场”。
“耍耍场”的内容就是闲逛,逛累了,往茶馆里一钻,一天的时光就轻轻松松地打发了。
大山深处的乡村场镇上,茶馆铺一家挨着一家。茶炉火红,炊烟从青瓦中溢出,乡情弥漫。茶馆成为人们赶场必去之处,不去茶馆算不上赶场。场镇上最特色的风景,就是在临街支起白色篷布,为过往人们遮阳。篷布同屋檐相连,不需要什么标志,大开门大开窗里的八仙桌上,满座茶客喝茶嗑瓜子。没有茶馆就不会有场市,人们也不会来赶场,茶馆是山里人知道世界的窗口。年老的人在茶馆里“摆龙门阵”,谈古论今。年轻人在茶馆里“吹壳子”(吹牛),讲他们所见的山外世界。茶馆里不管周围多少人,都不会影响谈生意叙友情。好像周围无人时,生意多了神秘而不能顺畅,友情也不会叙得真切。茶馆里越是人满为患,越有气氛和吸引力。
早年,信息闭塞时,乡人欲见就托人带话,逢场到茶馆一叙。茶馆里没有搞不定的事情,谈生意,解决矛盾纠纷,融合感情,甚至男女相亲,都在茶馆里进行。一碗茶,就让人们的心情平和了下来,一切烦恼琐事随茶香飘飞,迎刃而解。
茶客喝着茶,眼睛看的是茶馆外的过往行人和风景,邂逅故人或遇见相识,就高声招呼。马路上的人,会悠然顿住脚步,寻声里望,见到老相识,自然欣喜,进入茶馆,亲热起来,茶味儿又浓起来了。
茶客,会把所有心急火燎的事情抛之脑后,管他外面山崩地裂,好像都和那个茶碗没有关系,只在意当下那碗茶。那种苦尽甘来的滋味,好像就是生活的全部,也是辛勤劳作后的喜悦。
是茶,就有文化。唐代诗人卢仝说:“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一碗茶从开始的酱红色到最后的淡黄色,都是人生各个时段的滋味。川人不一定都有文化,但他们皆能品评出茶文化的至臻味道。
山野茶馆有特殊的茶道。最早时,五分钱可以喝上一天,到现在,最贵的也就两元钱可以喝上一天。两元钱打发一天的时光,悠闲的成本并不高,再花上几元钱要一碟瓜子或者花生米算作茶点。无论贫富贵贱,都消受得起。山野间的茶馆都是那种粗茶,抓上一把往碗里一放,用开水一泡,喝着是一种浓厚的苦味儿,但飘出来的是香气。这种粗茶很便宜,但有个好处,不断地续水冲泡过程中苦味儿会变淡,渐渐会有甜味儿。从早到晚不换茶叶,都会有很好的味道。
不管是五分钱还是两块钱,只要在八仙桌的空位置坐下,茶馆老板就会很殷勤地冲上茶盏,绝对不会管你什么时候走人。茶碗一端,眼界放宽,一桌八个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就算认识了,可以尽兴地“摆龙门阵”“吹壳子”。如果茶客中途离开,此后还要回来继续喝这碗茶,可以在茶碗下放上一块钱的纸币,茶老板就知道这个茶有主人,主人还会回来,就不会收走。回来的茶客收起这一块钱,可以继续喝到天黑茶馆关门。旁边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都知道,也不会有哪个贪小便宜的把这张纸币拿走。一碗茶喝一天,放上纸币随便转。如果茶客没有付茶钱,天黑也没有回来,那一块钱就算作茶钱,老板也不会计较。
认识不认识茶馆老板的人,都可以随便招呼一下。路人不管老板同不同意,就把手里的东西扔在茶馆角落里,然后,去忙乎其他事情,末了,再把东西取走,也不用出一分钱,更不用非喝上一碗茶。很随意的山野乡情,就这样自然。一两句招呼,一声道谢,方便了彼此,茶馆老板就这样传播了自己的茶道,赶场的人们就这样体会了乡情。
人们赶场在茶馆里,喝茶或许不过瘾,感情再近一点的,可以来上二三两白酒,就瓜子和花生,喝上一阵子,茶香里居然飘起来浓郁的酒香。
这样的茶道也只有川人独有。伦敦的咖啡馆是富贵人家浪漫之地,巴黎的红酒屋是富贵人家调情之所,远不是山野乡人可以去消费的“高贵”,一杯咖啡二十英镑,一杯红酒二十法郎,也不是普通老百姓可以随便“巴适”的。在山野的茶馆里,卷着裤腿儿的农民,趿拉着拖鞋的妇女,戴着旧草帽的老汉,流着鼻涕的少年,都可以进入其中。老板也不会以貌取人,只要一落座,就把茶碗摆上,闲散时光随即开始了。
鲁迅先生曾在《喝茶》里写道:“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于是用盖碗。果然,泡了之后,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确是好茶叶。但这是须在静坐无为的时候的……”川人也是这样喝茶,在“无为”中享受生活,在悠闲中感觉“巴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