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鱼的念想

嘉陵江流经川北,山川灵秀、大地织锦。我所在的山村,并不毗邻嘉陵江,多少世代年岁,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受着缺水干旱之苦。集体修建的水库离村庄较远,即使水库积蓄着水,也不能自然流淌到我们的村庄。五岁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叫“鱼”的活物。
那一年,不知何故,上面给村里每家每户都分了一条鱼。我从未见过这种“怪物”,不长手脚,浑身覆着亮闪闪的鳞片,尾巴像一片薄薄的开了叉的银杏叶。草绳从鱼鳃穿过,灰白的鱼眼珠子,赌气一般盯着我。
母亲煮熟了这条鱼,分到我手里的,是一小坨鱼肉。又不知为何,我捧着这坨鱼肉时,它已经凉了,冷的鱼皮滑腻粘手,散发着淡淡腥气。皮里包裹的肉质苍白如雪,反复端详这陌生之物,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一时之间,我又胆怯犹豫,想起那双仿佛怒气冲冲的灰白鱼眼,不敢轻易下口。
母亲鼓励我,说这东西是可以吃的。
我们那一带的农村孩子,那时好比是尝百草的神龙,但肚皮里总也吃不饱,便要花费精力四处觅食,就连春天榆树新生的皮,都被我们剥下来吃得精光。母亲既然说这是可吃之物,还有什么犹豫的呢?
我张大嘴巴,将这坨鱼肉丢了进去。它犹如铁环滚过平地,快速躲过我牙齿的狙击,囫囵着滚过喉咙,咚地落进肚腹里。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还没尝到是什么滋味,就下到了五脏庙。我舔了舔手指,上面还附着一小块破碎的鱼皮,有些咸腥的味道。这狼吞虎咽的匆匆一口,竟让我领受了陌生而崭新的刺激,从未吃过的美味,敲打和叩醒了舌尖的味蕾,那鱼肉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我开始怀着一个儿童的炙热渴盼,期待能再次尝到鱼的鲜美滋味,甚至还学会了拿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一只鱼来。我起劲地在房前屋后画了无数条鱼,茅草屋好比是波涛中的航船,稍一俯身,便能自船舷处捞得数之不尽的鱼。
期盼能再次吃鱼,或者看到一条活鱼,却一连好几年,心愿都无从实现。
家乡干旱,自然难见鱼的踪影。对于村民来说,物以稀为贵,鱼肉便成为比猪肉甚至牛肉更为宝贵的吃食。再穷的人家,过年也要备两刀腊猪肉,牛作为生产队的劳动资源,自然珍贵,如果它病死或摔下岩崖,大家还能分一口“非正常死亡”的牛肉。几年下来,唯独鱼,更像是一个抽象名词,在我嘴里咂摸来咂摸去,却一条未见,一口未尝。
母亲在一次春节期间,带我去看望一个亲戚。亲戚住在比我们村更高的山上,土墙房屋筑得低矮,屋顶茅草好像不是当“帽子”盖在顶上,而是当“蓑衣”披挂在墙壁。门前果树也矮矮的,树上拴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狗。亲戚与母亲多年未见,十分欢喜我们到访,到了饭点,将半盆香气四溢的腊肉炖粉条端上桌,这平时难得一见的美味,刺激得鼻翼深深一吸。紧跟着又上一道菜,让我心跳瞬间加快,眼睛也睁大了:亲戚竟托着一个椭圆盘子,上了一条整鱼!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这几年,我不断画鱼,在记忆中巩固其形貌,但它始终是扁平的,如今这尾鱼真实地呈现在桌上,鱼头钝圆,鱼身胖乎乎的,就连鱼鳍也完完整整。鱼身上不知浇的什么汁,还在刺啦响着,发出浓烈的油香味。亲戚家最年长的表爷说了声“起筷”,我的筷头已迫不及待地伸向了鱼。
我脸上的神情,经历了从欣喜兴奋到愕然不解的转变,桌上的大人们捏着筷子,爆发出了欢畅的笑声。母亲也笑了,她的笑中藏着一丝难为情,我还握着筷子,不明白鱼肉为何像石头一样坚硬。头发花白的表爷笑着解释:“娃儿,那是木鱼。”
这条鱼应该叫“木头鱼”,与庙里和尚师傅敲得邦邦响的“木鱼”不是一回事。亲戚家里有一尾祖传的木雕鱼,遇到年节或客人临门,会在鱼身上浇上汤汁端出来,讨一个“年年有余”的好意头。这尾鱼,如同周敦颐笔下的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木头鱼也只作观赏之用。
转眼我上了小学。课本里有一篇“小猫钓鱼”的插图文,再次勾起了我对鱼的惯常渴望。心想既然等不到“分鱼到户”,在亲戚家的饭桌上也只能“望鱼解馋”,倒不如自给自足。便和几个小伙伴商量,星期天就去很远的水库钓鱼。
星期天一到,大家紧张而兴奋地行动起来。砍了根细竹,从家中偷偷拿来一截母亲纫被子的棉线,又从墙壁角落翻出一根细铁丝,鱼饵是地里的蚯蚓,充做浮漂的是干枯的高粱节。
土法上马的钓鱼竿,虽然简陋,却也是“小猫钓鱼”的高端复刻版。我们缺乏钓鱼的经验与耐心,蹲在水边守了半天,没有鱼儿咬钩,心里急躁,不时小声嘀咕,将钓竿拉上放下地查看端倪。好几次拉出水面,蚯蚓不见了,钓钩空空如也,忍不住骂鱼狡猾,吃白食不上钩。如是三番折腾,耐心即将耗尽,好运忽然出现,我们先后从水中钓起了四条鱼。
说是四条鱼,其实每条不过手指长。但即使这样不起眼的小鲫鱼,也令我们充满了胜利的欢喜。大家找到一口废弃的小破锅,随便洗了洗,就在水库边,磊几块石头,架几根枯枝,熬煮了一锅鱼汤。
这是我第二次吃鱼。鱼汤有种独特的鲜香,带着淡淡的水腥味甚至水草味,顺着唇舌牙齿往下滑落。当年就这么几条小鱼,又没有别的佐料辅味,却能唤醒那坨冷鱼肉的鲜香,与记忆中久违的味道重逢。
钓鱼其实是不小的考验,需钓者眼明、心细、定神、静气,可见世间没有一口吃食,是容易得来的。成语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之前眼巴巴地等着“上头”能再度“分鱼到户”,最后还是靠自己自力更生,才一饱口福。看来,求人不如求己,等鱼不如主动出击。《老子》有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倘若将鱼视为目的,钓鱼或捕鱼就是手段,一条鱼能解一时之饥,能饱一时之口福,但不能解长久之饥,要想永远“有鱼吃”,就要学会正确的捕鱼方法和手段。
这一年稻田秋收之后,我在泥水里看到了野生鲫鱼,自然是采取了积极主动的态度。
我用双手捧鱼,鱼儿滑溜,不好捕捉。回家取了撮箕来舀,这下目标精准,不一会儿就舀到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后来,我又无师自通地发明了一种“瓮中捉鳖”的办法,取来一个无底的烂背篼,往稻田里有鱼的地方,准确地罩下,辟出了一个半封闭的空间,用手抓捕,便能手到擒来。
稻田捕鱼,犹如和烂泥混战,将自己搞得一身泥浆,成个泥巴猴儿。倒是收获颇丰,大半天下来,竟有三十多条鱼。
收获的喜悦,并没有随即跟上口腹的餍足和享受。我带回的鱼,在盆里扑腾起片片水花,银色的鳞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母亲的眉头舒展开来,清瘦的脸颊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她说这么新鲜的鱼,应该能卖个好价钱。我眨巴两下眼睛,肚腹里激荡出空空一响,舌尖仿佛滑过了鱼汤余味,津液立即鼓满口腔,却遵从了母亲的意愿。
要把这些新鲜的鱼卖掉,母亲比我还积极。她找出两个旧铝锅,装上清水,放进鱼儿,砍来一根扁担长的竹棒,嘱托四姐和我,担去南部县的集市卖掉。卖鱼的钱,能打点煤油,称点盐巴。
集市上的人,听说这是稻田里捞捕的鱼,又看我的穿着和卖鱼的行头装备,爽快掏钱买下,仿佛这鱼身上有稻谷清香。识货的买主,全部买下这些鱼,我自然高兴,但心中难免有一分淡淡惆怅,对于鱼肉的向往,只能留存于想象之中。
从稻田里意外捕获的鱼,我们克制着对鱼肉的渴盼,将它们悉数送往集市,换成煤油盐巴,维系了家庭的日常所需。鱼的滋味,于我始终陌生,又系着一份模糊记忆,如同钓钩一般,这边一拉,那边便微微动弹。多年时间,我只能在记忆中重温鱼肉的鲜香与滑爽。
在《史记》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春秋时期,鲁国相国公休仪喜欢吃鱼,人们知道之后,便争相送鱼给他,但公休仪从不接受。就有人奇怪地问他,既然你那么喜欢吃鱼,为什么不接受呢?公休仪回答:“就是因为我喜欢吃鱼,我才不能接受啊。如果收了别人的鱼,就要办别人交给的事,最后早晚都要被革职查办,到那时谁还会给我鱼呢?”
一开始,我认为公休仪是“诡辩”,既然喜欢吃鱼,为何又抗拒收下鱼的礼物呢?但仔细一想,他道出了人生真知,上至相国,下至平民,谁都有口舌欲望,仿佛人身上的“软肋”一般,倘若放纵其欲,不加管束,只会令欲望无休止膨胀,甚至带来灾难。只有学会克制和隐忍,才能真正战胜内心那个软弱卑微的“我”,获得更加强劲的精神力量。
我亲手捕捞的鱼,不能亲尝其味,并不后悔,在生存面前,对鱼肉的欲望不过是奢侈品。倘若放纵口腹之念想,会影响到家庭的日常,我宁愿一次又一次,斩断对鲜美鱼肉的渴盼。
时光荏苒,鱼对我再也不算是一种奢侈品,想要吃鱼,去市场挑一尾活鲜鲜的鱼,当着我的面,摊主手脚麻利地一掼,震晕之,棒捶之,开肠破肚,取尽内脏,刮去鳞片,切为块或片。在刮鳞时,偶尔已清空内腹命丧黄泉的鱼,还会因为“神经反应”,尾巴翘弹抖动。嗜鱼的我,见到这样的情形,内心自是不忍,甚至想要效仿眉山苏东坡,他有一手烧制“东坡鱼”的绝活,却也不忍杀鱼夺生,将鱼放到盆中,饿死后再烹之。
苏东坡有一腔仁慈善念,到底避不开食鱼之欢,只好笨拙地求取一个“两全之法”,却不知这番好心,也会有别样解读:于鱼之命,横竖都是一死,还不给人家一个痛快,慢慢饿死,岂不更受折磨?于鱼之肉,反正都要下油锅祭五脏庙,肥美丰腴时不吃,偏偏要等到瘦弱身亡才吃,影响口感。
爱吃鱼之人,也许都逃不过情感和理智的“两难”。事到如今,我依旧热爱吃鱼,不仅因为鱼属于“白肉”,低脂、高蛋白,是更适合现代人的养生健康食品,而是我和鱼之间,有着这番刻骨铭心的往事。童年与少年时光,留下了吃鱼的鲜美滋味,还有“与鱼擦肩”的难忘回忆。食鱼之鲜,尝味之欢,餍足的除了肚腹,还有一份念想。

乐莫乐兮与君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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