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红:三生石畔有前因,旷世奇缘还泪情——论宝黛之初心

上周周末,我们自驾前往闽中一个地级市某风景区,瞻仰据说是欧阳修所题刻的“三生石”。

福建福清三生石

当我立在那山谷边的巨石前时,正是午后一点多,炽烈的阳光像利箭一般曝晒下来,照在“三生石”巨石上,形成了海市蜃楼般的五彩幻影;照在我身上,我就有一种被烧灼之感……

傍晚返程后,直觉得头昏脑涨,春日中暑。幸而夜里天降甘霖,气温骤下,一丝丝沁凉的春风唤醒了正在昏睡中的我。拉开纱帘,喜望雨空,我像得了甘露般的通身畅快,舒适清新,头疼脑热随即遁去无踪。

由此经历,仿佛透彻地体验了一番《红楼梦》第一回中那“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绛珠草的感受。因此,心情大悦,遂思及早已集结于心的,想写清宝黛前世与今生的照应及他们的初心一事。

《红楼梦》作者的大慈悲之笔,并没有直接提及那绛珠草遭遇到了什么样的苦难,私心推论,绛珠草早已是干渴得奄奄一息、生命垂危了。当神瑛侍者发现它后,需日日灌溉甘露,方能使它“久延岁月”,也正是说,神瑛是她的救命恩人。因此,后来“得换人形”的她才会一心想“酬报灌溉之德”,救命之恩。

改琦绘灵石与绛珠仙草

如果她性命无忧,神瑛只是锦上添花的话,那么她未必会心心念念“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了。很显然,神瑛是为她“雪中送炭”——极渴中送水。因此,如果没有神瑛侍者灌溉的甘露,也就不存在绛珠草继续生存的可能。

由此可见,绛珠草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仙草,它是与普通的花草一样需要水份滋养的,但它似乎又是一株具有人的思维能力与记忆力的“植物” 。如此,当她得换人形后才会记得前世的灌溉之恩。

说到渴中送水,就想起《红楼梦》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中,宝玉为极渴中的晴雯送茶的情形——

……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涮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

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直觉得这段写得神奇,似乎与绛珠草的故事首尾呼应。

如果当时绛珠草会说话,见着神瑛侍者带甘露来,未必不会像晴雯一样说出:“快给我喝一口罢!”这样迫切的需求。原先读这段总会想,晴雯都病到没有力气起床自己取茶了?宁愿挨了半日的渴,也不能勉强挣扎起来……

原来,作者的构思,一直跨越了七十多回鸿篇巨制,到这里方才写出了“绛珠草”所遭遇到的苦难。真可谓“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又一经典范例啊。

晴雯虽属人类,但由于病重垂危,正如不能自己行动取水的绛珠草一般,且她饮下了这“绛红”的“甘露”,就更似成了“绛珠草”的化身了。

赵成伟绘晴雯

都说宝玉的《芙蓉女儿诔》诔的虽是晴雯,但实为诔黛玉,黛玉也刚好从挂诔文的芙蓉花枝后走了出来。而脂批早已透露“晴为黛影”,这一分析,方才察觉晴雯与黛玉的前前世就有微妙的密切的关联。

当然,在现实中,晴雯与黛玉并没有什么交情,她也领悟不了宝玉赠黛玉“两方旧帕”的深情。然而,也正因为晴雯在这方面的“不使心”,还处于情感意识的懵懂状态,宝玉才要支开袭人让她送帕,可见宝玉对袭人开始有所防备。

似乎只有从宝玉的角度来看,黛玉与晴雯才有密切的关系。事实上,在原著中,黛、钗、袭、晴四者之间都有着微妙的关联,比如“黛钗合一”、黛玉又偏与袭人是同一天生日等,这都与“晴为黛影”不相上下。但在此中又各有分别,各人之性格又十分鲜明,同异之间若隐若现,实在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可谓“剪不断、理还乱”。

杭州三生石

然而,我们还是有必要厘清一些该厘清的事实。这也适用于本文的叙述思路,我想将石头、通灵宝玉、神瑛侍者、贾宝玉、绛珠草、绛珠仙子、林黛玉之间的关系试做个同与异的分析,大家看看对不对……

所谓“三生”指的是前生、今生和来世。

设若每转换一种形态就算一生的话,以绛珠仙子而论,她的前生是绛珠草,今生是太虚幻境众仙女口中的“绛珠妹子” ,来世就是林黛玉。她的三生三世,经历了从植物到神仙到人类的转换;而通灵玉从石到玉的转换只有两世,神瑛侍者从神仙到人(贾宝玉)的转换也只有两世。

因此,若以绛珠仙子为主导,他们之间的每一世关系是——

第一世:植物、神仙、石头——绛珠草是一株植物,神瑛侍者是仙,顽石是女娲补天余下的那块石头;

第二世:神仙、神仙、美玉——绛珠草“得换人形”、“修成女体”变作仙子(即“绛珠妹子”),神瑛侍者仍为仙,顽石已由僧变作“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的美玉;

第三世:人与人及通灵宝玉——林黛玉与贾宝玉为人类,美玉成为经由贾宝玉含在嘴里一同入世并镌有字的通灵宝玉,多了一个可被含在婴儿口里的比较具体的尺度。

《增评补图石头记》插图之青梗峰石绛珠仙草

如此推算的话,绛珠草应是黛玉的前前世。到了黛玉这一世,她已忘了前世想还泪的源起,而只是采取还泪的实际行动了。

有意思的是,黛玉不记得见到宝玉时为什么那么眼熟,却以“草木之人”来形容自己,又似乎记得自己的前前世是草胎木质。这种跨生世的记忆断层与延续是很神奇的。

那么,神瑛侍者为绛珠草灌溉的“甘露”究竟是什么水呢?

福建福清三生石

灵河之水似乎最有可能,因为绛珠草离灵河最近,神瑛侍者往灵河中取水灌溉也最便捷,再从我以晴雯渴饮“绛红”“甘露”为例,相互照应着看的话,灵河之水之于绛珠草,也如同那壶茶之于晴雯,都是一种近距离的暗示,却偏让她们不由自取。

因此,也不排除神瑛就在自己的赤瑕宫带水给绛珠草,因为“赤瑕”与“绛珠”这两个名是般配的,都含有“红”及“血泪”的意思,因此,赤瑕宫中的水应该比灵河水更适合绛珠草。

果不其然,凭着甘露与雨露滋养的绛珠草修成女体后,她所赖以生存的水源是“灌愁海水”,也并非灵河水。当然,与其说这“灌愁海水”是解渴之源,不如说是绛珠仙子的增愁之水,正好映衬了她五内中所郁结的恩情未报之缠绵不尽之意。也许,神瑛侍者送来的甘露正是灌愁海水……

最近的灵河水反而与绛珠草最无缘。想来也奇怪,绛珠草就长在灵河岸边,岸边应该是湿地才对,而它却有性命之忧,可见完全得不到灵河水的滋养。

《红楼梦》电视剧片头

“西方灵河”是《红楼梦》作者的自创词,应该是一条有神性的河,不只是自己永不枯竭,而且有能力滋养在它区域范围内的一切草木生灵才合情理。而偏偏就对它岸上的一小株柔弱的绛珠草无效。这才给神瑛侍者创造了机会,注定来拯救绛珠草。因此,神奇的缘份就是这样拉开帷幕的。这可谓太初之缘。

然而,奇怪的是,当时为什么就没有“天地雨露”能够滋养绛珠草呢?难道是久旱无甘霖?作者给读者留下了不少细节的悬疑。慢慢地品,细细地猜,从中琢磨出许多可能来,一万个人,就有一万个《红楼梦》,这也正是这一部著作最有趣味的地方之一。

想来,她也真是痴情,作为绛珠仙子的这一世,她像是得了单相思。而神瑛是否记得,她这株被他救活了的绛珠草呢?也许,他救活的不止是一株吧,还有别的什么地方的花花草草,他也救过。

他为绛珠草灌溉甘露,只是出于对一株奄奄一息的植物的怜惜而已;或是,即使记得,现在同在天界,神瑛应该得知“脱却了草胎木质”的她已变成美丽的仙子了,但他并没有想去找她,并未对她动心,他俩并没有任何交集。

Veechi绘绛珠仙子

可怜绛珠仙子想报恩却报不成,随后即闻知神瑛要下凡到人间,她就也决定下世。她真是拿自己的青春与生命来赌一把了,她怎么知道下世为人后,就能还泪成功呢?

也许是上苍被她长年执着的愿力感动了吧,她终于成为了他爱情世界里的唯一。但他俩之间上演了一场由亲情向爱情转变的悲剧,来成全她还泪的心愿。

起初,身为神仙的神瑛侍者心中毫无情感的挂牵,才会凡心偶炽,忽然产生奇思异想,想到人间走一遭,而无需顾及谁的感受,真可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多么的潇洒自由呀。结果,完全是绛珠的执念改变了他的命运。

想来,神瑛侍者也真冤,注定遇上个一心想要以“还泪”的形式还他甘露的痴情绛珠,连累得下世为人后的他,也为她落了不少泪,伤了不少心。我们可能常注意到的是黛玉的泪,而常常忽略了宝玉的泪。

细数来,宝玉为黛玉所流的泪,所痛的心,虽然不如黛玉频繁,却次次刻骨。原著中历历可见,郁于篇幅所限,不一一举例。这么一来,真不知是谁还泪给谁了?大有还来还去,怎么还也还不清之势,直到他俩第三世的终结,这三生三世的公案才算了结罢?

但是,似乎还没还清,还无法了结。也许我们在歌颂宝黛爱情时,都会忽略了黛玉的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感受——《红楼梦》第四十五回——(黛玉)“一面又想,宝玉与我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

想来这时,已是宝黛历尽了情感的沧海桑田,不仅互视为知己,并且深爱着对方,彼此间的深情真情该达到最臻默契的境界了,黛玉却在此时发出如此令人诧异的感慨!这既不是她在与宝玉堵气时想的,也不是因她敏感多思而起的疑念,而是她通过长年的观察体会而得出的相当冷静的结论。

那么,为什么宝玉对她说过的那么多情话、对她由衷的关心与体贴、千方百计地哄她开心、发誓除了有伦理关系的家长们之外,“第四个就是妹妹了”,不再有别人(特别是别的女生)……也都无法完全征服黛玉的心呢?真是令人费解,难道,黛玉还错了泪?

《谁知脂斋是湘云》

这令我想起周汝昌先生的《莫把怡红认赤瑕》一文,他在文中认为史湘云才是真绛珠,甄宝玉才是真神瑛;而林黛玉是假绛珠,贾宝玉是假神瑛。因此,宝黛爱情实为无中生有,湘玉爱情“才是一部《石头记》最重大的关键性的写作结构与艺术创意”。这是怎么回事呢?

据周老先生说——高鹗伪续,有什么“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等一套胡云的节目,于是二百年来骗得人们好苦:都以为绛珠是林黛玉,神瑛即贾宝玉——两人的“爱情悲剧”就是曹雪芹的“伟大”云云。这完全是上了他的大当。 贾宝玉与“神瑛侍者”是两回事,不容淆乱。

接着,周老概述了《红楼梦》第一回中一僧一道携带变成玉的石头前往警幻案前挂号,准备下凡的故事。随即分析道:“那在石自从恳求获允,幻化为玉,入了仙师的衣袖——直到了仙姑处去挂号、下凡……它在什么时候又跑到‘灵河岸上’去?而且不能施礼的蠢石竟会每日游逛,还能弄出甘露救活仙草?!”

《红楼小讲》

到此,只是说明了石头并不是神瑛侍者,这是对的。

接下来,周老既深深认可《红楼梦》作者作为“文曲巨星,千古未有之异才”的当之无愧,却又要怀疑作者的构思,从而异化出一套自己的想法试图来说服读者,他继续写道——

所以,石头是“夹带”在人家两个正主角之中而“混”入世间的。

他(它)在下凡时,眼见仙草与侍者,识认亲切,因自己本无“形象”,遂乘便袭取了人家神瑛的身体相貌——是以为“贾(假)宝玉”。

而那神瑛侍者,哪儿去了?读者自寻自得,无待我再说破了。

看着这“乘便袭取”四字,我不由得一笑,深深感慨周老之“幽默”。

试问,如何袭取?“识认亲切”就能袭取?试问,周老一辈子痴情红著,能不能“袭取”《红楼梦》作者呢?当然不能,因为他还是他,作者还是作者,分得很明白,很透彻,很清楚,相信没有一个人会认为他能等同或近似于作者,据说,连他的知己好友聂绀弩先生都深深感叹:“周汝昌根本不懂《红楼梦》”?

《周汝昌梦解红楼》

显然,在这里,他是利用了红著开篇的神话性质来加以夸张想像,认为石头想变谁就变谁。想来,石头是由那癞头和尚(僧)“大施幻术”后才变成了美玉。如果这回是警幻仙子大施太虚无极功把它变成神瑛倒还情有可原,自变说法太过荒谬。

其实,作者早已写明,当初变成了玉的石头,已是很满足了,他只愿被携带,从来没有想要变成人。是某些人的贪心才让它“变”成了贾宝玉。

贾宝玉与通灵玉完全是两码事,通灵玉就像宝玉的护身符一样,是宝玉身上的附属物,所以贾宝玉只要一不高兴就能砸它,尤其是在林黛玉面前。由此似乎可以推论顽石与绛珠草并不和谐,甚至相冲。

真正与绛珠和谐匹配的,符合贾宝玉口口声声“木石姻缘”并与作者常提及的“木石前盟”同步的其实是三生石。而顽石(通灵玉)的经历是与宝玉不同的。顽石原本想到红尘中来的初心是“受享受享”,结果宝玉一见到黛玉,它就被宝玉砸得痛不欲生。

在另一个层面,通灵玉又与宝玉紧相连属,通灵玉被“粉渍脂痕污宝光”后,也影响到宝玉的身心健康,从而一起得病。

小小小小小苹果绘《木石前盟》

但从现实层面来看,宝玉明明是被他“寄名的干娘”马道婆的咒符诅咒成奄奄一息的,王熙凤不也因被诅咒而病得不像样了吗?那为什么,那僧只需对着通灵玉念咒语,就能同时救贾宝玉与王熙凤呢?说明这与贾宝玉在女儿圈里混,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然而一僧一道却从真实角度来体察,认为他是被红尘中的“色相”所迷,以致不能清醒。宝玉自谓为“拙玉”、“蠢物”,也是与通灵玉一体的表现。但并不能因此就将贾宝玉与通灵玉等同起来,就像黛玉并没有佩戴一株仙草样的象征物,却依然称自己为“草木之人”一样。

因此,对于周老的观点,非多年深入接触研察《红楼梦》原著的读者,很容易入了这般看似编织紧密、悬念迭起的思维逻辑的魔障。我们需要擦亮眼睛,认认真真多遍细读原著,方能明了真相。

蔡梅英绘红楼梦群芳图

依在下看来,不过是因着绛珠仙子想多了的缘故,才牵扯出一部洋洋洒洒的以“还泪”为核心的《红楼梦》。可以说,没有神话中绛珠还泪之初心,就没有《红楼梦》,因为这是整部著作的情感核心。

因此,对于有人谬传直接从《红楼梦》第三回看起就好,认为前面两回写得莫名其妙,甚至多余累赘的观点,可以烟消云散了,因为我们都有一个初心,从初心想起,或回望初心,一定感慨良多。

因此,也请从最初之源来体察书中人物吧,虽然那是跨生世的初心。但是有着更丰富的意蕴,更耐人寻味的深刻内涵。也许,由此也可以解开我们生命中的一些不解之谜,比如我们从来没想过却实现了的梦想,是否在前世已伏下宿因了呢?

记得《红楼梦学刊》微信平台2017年8月份征稿主题是“宝黛初见”:“宝黛初见是《红楼梦》中的一个重要场面。宝黛二人一见如故,照应前世故事,更为今生故事的发展埋下伏笔。一段旷世奇缘由此展开。”

当时我很想写这一篇,但是转念一想:截止到目前为止,自己的生命中还没有出现这么一个一见面就能让我“大吃一惊”、让我觉得一见如故之人。因此,抱憾终天,未能撰出一文。

清冯箕绘红楼梦图

不曾想还有这样一个光临“三生石”的机缘,圆了我想写这篇文章的梦,可能也是注定要投搞给苗怀明老师创办的“古代小说网”的缘故吧。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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