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鸿蒙(新人文小品小说)

1

许长云早就知道,读书人有四大愿望:戴它一顶帽,讨它一个小,起它一个号,刻它一部稿。

如今考了十几回,戴纱帽的指望越来越渺茫。

没有纱帽,讨小也不可能。老婆说:“纱帽都挣不到一顶,哪有闲钱给你讨小?家里还有两个赔钱货,少不得要准备两副嫁妆,何处去寻?”

原以为起它一个号最容易,后来发现也不简单。他前前后后想了十几个号,什么桃源洞天主人、西门哭笑生、梅岭山樵、葫芦提居士,等等,究竟用哪个却拿不准。

再就是刻它一部稿了。几十年来,他诌过百十首诗,给邻居家的老人写过传记寿序之类的,加在一起,刻一部稿也够了。但穷乡僻壤,豆腐坊倒有三家,书坊不见一个。所以一摞书稿正如古人传记中所常见的,一直“藏于家”。每念及此,他便叹息道:“一事无成,四大皆空!”

2

一日,有个书贩到学堂来。许长云拿出文稿说:“这一本是我生平所做的诗文,虽没有甚么好,却是一生相与的人都在上面。我舍不得湮没了,有幸遇着个后来的才人替我流传了,我也知足了!”

书贩翻了几页撂在一旁,随手从箱中捡出一本,指着目录说:“你看,人家写的都是《呈相国某大人》《怀督学李大人》《黄公子偕游燕豆湖分韵兼呈令兄通政》,其余某太守、某司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你这稿子中,顶天不过是县丞、秀才,再不就些给邻舍小学生的赠序、隔壁老太太的祭文,谁要看?”

许长云素有平生足迹不及天下,又不得当世奇功伟烈的感叹,只好说:“礼失求诸野,市井有奇人,芸芸众生也可以见风俗。”

书贩见他执拗,又因喝了他一碗粗茶,便说:“先生是个博古通今的,何不写小说?如今最好销的是这种书。没有功名,竟以稗说传,有什么不好?写得精彩,送到金陵书坊去,还可以卖大钱呢。你看这本《西游记》的序上,就说了是书坊购稿刻印的。白花花的稿费,拿在手里有份量,别在腰间往下坠,就是夜里关上门看着也开眼顺气,岂不比荒江野老没来由无结果的伤春悲秋、感时议政强百倍?”

许长云听了,心里一动,暗想女儿嫁妆或许可以从这里来。便要买本小说作样子,《西游记》太贵,买不起。书贩翻出本《四游合传》说:“这个便宜,一本书让你游遍东西南北。”

3

许长云看《四游记》看得不知东西,无论南北。

老婆说:“大女儿就要出嫁了,你整日魂不守舍的,一点不操心。到底怎样办嫁妆?”

许长云说:“怎样办,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老婆说:“尽你所有?你有什么?难不成还要把我当初的赔嫁妆奁搭上?”

许长云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如花,小女儿叫似玉。东凑西凑,好歹给如花打点了些嫁妆首饰嫁出去了,似玉却满脸不高兴。

许长云也知其意,说:“不用担心穷。你当我小说是白看的?待我提起这枝笔来,写得飕飕的响,你又何愁没有嫁妆,到时比如花还要风光些。”

4

许长云不知写什么好,就到庙里去求签,抽得了姜太公垂钓,上面写着:

君今庚甲未亨通,

且向江头作钓翁。

玉兔重生应发迹,

万人头上逞英雄。

老和尚恭喜道:“许先生大器晚成,来年必中。”

许长云说:“我这签不是为功名求的。”

当下谢过老和尚出来。心想,神的意思是要写姜太公的故事了。他老人家的故事无人不晓,起承转合都是一个白胡子老头手里头拄着根崩白的白拐棒棍,恐怕没人爱看。忽又想起一首宋诗:

美人美人美如此,

倾城倾国良有以。

周惑褒姒烽火起,

纣惑妲己贤人死。

殷纣之亡,妲己端端是祸胎,倒不如用这个狐狸精来破题儿。一想到狐狸精,便来了精神,急急地赶回家,在大门上贴了幅对联,上联是诸神回避;下联是百无禁忌;横批是姜太公在此。又对老婆说:“我如今要开始封神了,不要扰我。似玉的嫁妆必定有了。”

老婆说:“封你个头啊!装神弄鬼的。你要封,封的也是穷神病神瞎鼓捣神。”

5

许长云不理会老婆的絮叨。教书之余,就写小说。写了两三年,笔墨纸张,费了无数。

老婆说:“你今天说姜太公,明天又说妲己,我看你是被狐狸精迷了魂。老不正经的。”

许长云说:“什么叫老不正经?姜太公八十岁尚在渭水钓鱼,遇了周文王以后,拜为尚父。文王崩,武王立,又被封为军师,佐武王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基业,封于齐国。又教其子丁公治齐,自己留相周朝,直活到一百二十岁方死。你说他八十岁一个老渔翁,谁知日后还有许多事业。我写完此书,还不上五十岁,比他还早。你须耐心等去,好日子正长哩!”

老婆说:“你休得攀今吊古!姜太公钓鱼,胸中自有才学。你如今读这几句死书,便读到一百岁,只是这个嘴脸,有甚出息?晦气做了你老婆!可怜似玉年纪一年大似一年,莫非也要等到如姜太公八十岁遇文王才出门,那不等做老婆婆了?”

6

似玉到底没等到像样的嫁妆,草草嫁了人。

许长云对女婿说:“你不要嫌嫁妆薄,待我的小说出版了,润笔都给你。”

女婿说:“小婿知道老丈人把钱都买了破纸,实不曾指望你那点什么润笔。听说你写姜太公把皇上烧死了,这样犯上的书,也敢写?不要连累我们就烧头香了。”

许长云说:“孟子说,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纣王得罪了天地鬼神,自焚适为业报。况且,他到底也是封了神的,星名天喜。”

女婿说:“神也是你可以封的?胡写乱写,小心天王老爷把你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得托生为人。”

许长云知道女婿是气话,虽然没大没小的,并不计较,却也不免有些惶恐,就在纣王自焚描写后,加了一首诗曰:

须知世运逢真主,

却笑昏聩如阿痴。

今日还归民社去,

从来天意岂容私。

又补写了武王觉心中不忍,下令对纣王骸骨以礼安葬以全人臣之道。

7

三年后,那个书贩又来了。

许长云高兴地拿出《姜太公演义》给他看。

书贩翻了几页,就从箱中取出一本书道:“你且看看这本如何?”

许长云接过一看,书名是《封神榜》,翻开里面,竟和自已所写的仿佛如花与似玉长得一般模样。

书贩说:“现在写小说的人多,你不去书店查查有没有重样的就下笔,可不枉废了三年工夫?”

许长云十分不爽地说:“我并没有抄他。”

书贩见他沮丧,又因喝了他的一碗粗茶,便开导道:“我看你劈头就写狐狸精,也是晓得人情嗜欲的。可惜后面多是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的大道理。大道理你在学堂里讲可以,哪个看小说的要看?我卖书多年,知道世人最喜欢的就是艳情书,你倒不如就着狐狸精竭力发挥,将其惑乱君心、淫纵无度之事比方得天花乱坠,岂不大奇?我这里有一本可以作样子。”说着,从四书五经下面掏出一本来,递与许长云道:“你买本看看,照着写。就是有些重样,也有人买你的书。”

8

许长云没买书贩推销的书,也不敢写那种书。但自写小说以来,觉得小说因文生事,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比作八股代圣贤立言容易多了,少不得还在这上面打算。

许长云想,西周以下的演义,既然都被人写了去。不如追根溯源,从盘古开天辟地写起,演成黄帝战蚩尤事,而以九天元女兵法经纬其间,又不妨把伯禹治水、周穆王八骏巡行等事也编进去,再用《山海经》《穆天子传》所纪助其波澜,博采古书以附益之,亦可为小说大观。

于是,他重又抖擞精神,铺纸蘸墨,边写边念:

开辟鸿蒙,谁为英雄?都只为俺生蛋中。趁着这天地合,气未分,万物萌,运斤成风……

小外孙在旁边听了,问:“外公,鸿蒙是什么?”

许长云用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对他说:“就是一个圈、一个零、一个蛋、一个瓜,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小外孙跳跃着说:“我说什么都没有,就是个空。”

许长云听了,大喜过望,搂过小外孙说:“对,对,对!就是一个空。外公终于有个号了,叫作空空道人!”

2019年6月26日于奇子轩

附  录

本篇素材见梁章钜《归田琐记》卷七《封神传》:吾乡林樾亭先生言:“昔有士人罄家所有嫁其长女者,次女有怨色,士人慰之曰:‘无忧贫也。’乃因《尚书·武成篇》‘惟尔有神,尚克相予’语演为《封神传》,以稿授女。后其婿梓行之,竟大获利”云云……(中华书局校点本《归田琐记》第132页)梁章钜《浪迹续谈》卷六《封神传》另载:……忆吾乡林樾亭先生,尝与余谈《封神传》一书,是前明一名宿所撰,意欲与《西游记》《水浒传》鼎立而三……我少时尝欲仿此书,演成黄帝战蚩尤事,而以九天元女兵法经纬其间,继欲演伯禹治水事,而以《山海经》所纪助其波澜,又欲演周穆王八骏巡行事,而以《穆天子传》所书作为质干,再各博采古书以附益之,亦可为小说大观,惜老而无及矣。(中华书局校点本《浪迹丛谈续谈三谈》第348页)

篇中照例有一些对话袭自古小说及前人文章,与姜太公有关的如《警世通言·老门生三世报恩》中有“姜太公八十岁还在渭水钓鱼,遇了周文王以后车载之,拜为师尚父……日子正长哩!”《拍案惊奇·通闺闼坚心灯火》中有“女儿年纪一年大似一年,万一如姜太公八十岁才遇文王,那女儿不等做老婆婆了?”《喻世明言·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买臣道:“姜太公八十岁尚在渭水钓鱼……我五十岁上发迹,比甘罗虽迟,比那两个还早,你须耐心等去。”其妻道:“你休得攀今吊古……晦气做了你老婆!”以上诸语,撮要化入本篇。“须知世运逢真主”诗改自《封神演义》第九十八回。“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出自《尚书正义·泰誓上》。“美人美人美如此”诗出自宋汪元量《余将南归燕赵诸公子携妓把酒钱别醉中作把酒》,“妲己端端是祸胎”句见元王冕《读史》。

另外,许长云不不得奇功伟烈之叹出自归有光《与王子敬书》;“这一本是我生平所做的诗文”的话头借自《儒林外史》;“写得飕飕的响”出自《西湖二集·吴越王再世索江山》;“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云云,是贾宝玉僻论;“因文生事”云云,是金圣叹名言;“开辟鸿蒙”用《红楼梦曲》揉合盘古神话。诸如此类,不一一注明。

特别致谢

本篇题图“姜太公”橡皮版画由李萌昀先生截取明刊《新刻钟伯敬先生批评封神演义》中“渭水文王聘子牙”版画改刻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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