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锐泉:又见茉莉花——2020扬州行记
11月12号晚,八时许,位于扬州市邗江区平山堂东路3号的涵田汇金酒店房间里,洗浴结束的陈鹏程老师推开卫生间的门,朝我朗声问道:“没想到小朱还这么爱看球啊!”
我知道,我为这场中超决赛的最后生死战——广州恒大淘宝与江苏苏宁易购的对决,期盼许久之下的欢呼惊叫,看来是吵到陈老师了。
大会会场
比赛最终以苏宁二比一获胜,夺得队史首个全国大赛冠军告终。让我有些纳闷的是,过去十年恒大足球队所丢的两个冠军,恰恰都在俗文学学会召开年会的时刻。
2018年秋我来到上海上港登顶后稍显失落的广州,这次更是在扬州,透过电视屏幕,亲眼目睹颁奖仪式上保利尼奥、张琳芃等人的心有不甘黯然神伤。
说起这次12号到15号的扬州之行,虽然不在桃红柳绿、春意烂漫的“烟花三月”,却也赶上了“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的好时节。满城的绿化妆点,洁净的街道,壮观的电动车流,配合二十来度的宜人气候,构成了头一天下午我在游1公交车上张望打量这座城市的初印象。
扬州火车站、双博馆、瘦西湖西门、二十四桥、蜀冈西峰、大明寺、宋夹城体育休闲公园、史公祠、个园、东关古渡、何园……游1公交仿佛串联起颗颗珠贝,组成了扬州城区游览观光的黄金线路。
且不说来鹤台这样的地名多么令人遐想,也不提位于大明寺站附近的酒店多么环境清幽、景致动人,单看精致笔直的长春路两旁,那些秀气挺拔、高耸入云的水杉树,就足以令我与同行的天津师大同事郑秀琴、陈鹏程老师叹赏不已了。
言归正传,由扬州大学承办的本次“新文科视野下的俗文学学术研讨会暨中国俗文学学会2020年年会”,云集了全国多家大学、科研与文化机构的110多人。这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学者队伍。不过会议的精心安排、周到服务与丰富活动内容,给每一位与会者留下深刻印象。
大会合影
几天下来,我发现了会议期间三道风景:
一是大会特邀的北京大学段宝林与扬州大学车锡伦两位老先生,他们已经年逾八旬,看上去白发苍苍而精神矍铄,发言致辞时显得老而益壮,一是本地的扬大文学院本科学生不论男女的青春靓丽面孔(有学者打趣说是萝莉与小鲜肉),在王定勇、柏英杰、辛明应等老师的带领下,他们也以自身勤勉努力,顺利完成了繁杂的会务工作,一是外来的“中山舰队”(廖可斌会长语)——时可听闻欢声笑语传来的来自中山大学这一戏曲研究重镇的14位师生。
在会议收到的这33篇小说、39篇说唱和42篇戏曲论文之中,既有深耕戏曲版本、曲谱、声腔这样本色当行的研究,也有精研《聊斋》故事在戏曲作品中的演化,与通俗小说的弹词改编一类绾合多种文体特性的考察,既有探讨白蛇、雷神、瘟神、三茅、三官等民间信仰这样“接地气”的研讨,还有类似古代小说与插图、海外汉学与俗文学文献的收藏翻译传播这样富于时代气息的崭新课题……
林林总总,各具面目,同时又都建立在扎实的材料、学理基础之上,不发空论,时出新意。
会议论文集
如何以坚实的劳作实绩,传承民国时期郑振铎、孙楷第、阿英等前辈的大通俗文学观念,打通小说、戏曲、说唱的研究界限(这正是我的硕导南大苗怀明教授多次呼吁倡导的目标),如何像人大朱万曙教授所作会议主题发言强调的,在传统文化语境下,跨越戏曲小说与诗文的不同文体,像来自南师母校的陈书录老师说的,持续改变俗文学不登大雅之堂的旧有地位,提高相关研究的学术质量与品位,如何顺应深化中国对外开放的时代呼声,系统认真地做好海外汉文文献的整理探考、中外学术的沟通交流,凡此既是参会先生们为世人展示的丰饶思考面相,更是勉励年轻来者一同攀登拓进的前行方向。
联系我提交此次会议,后在暨南大学曾肖师姐主持、中山大学潘培忠老师点评之下汇报的小文章《试论雅俗文学创作中的“肝肠”话语》,多位师友私下评价其颇有几分学问的兴味。
其最初的写作缘起在于,我同时注意到,明清之际的才子佳人小说《好逑传》形容男主人公铁中玉,道是“义气如云,肝肠似火”,而陈忱《水浒后传序》则有“肝肠如雪,义气如云”的说法。
那么对于肝肠这一身体器官来说,到底“如雪”还是“似火”?表达习惯与言语修辞的背后,其实蕴涵思维方式与心理结构。
2018年俗文学文献整理与研究全国学术研讨会暨中国俗文学学会2018年年会
至于“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断肠人在天涯”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句,前人也缺少勾稽排比的整体性、学理性观照。
总结起来,我诚然围绕问题意识的核心,而有意识地打破文体壁垒,运用了诗文、小说、戏曲、散曲的较多材料,但有关分析的层次尚欠深入。尤其对于中国人以自然景物作为人物心理情绪的外化,以及以人体比类天地万物和抽象秩序等等创作规律、审美心理,实有更进一步探究的空间。
记得钱钟书先生说过,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传统中国在人格理想上重通人、轻专门,在中唐以降近世社会发展出的文化观念方面,勾连雅俗、雅俗共赏,至于现代学术研究的最新趋势也是跨文体、跨学科、跨文化。这些都在呼唤、要求我们努力贯通整合,集成创造。而这,应该也是此次会议留给吾人的最重要启示。
13号周五一大早,我与郑、陈老师组成的天津师大“锵锵三人行”,就开启了广陵之游。
第一站我们选择了跻身中国四大名园之列的个园(另外三个是颐和园、避暑山庄与拙政园)。
作者在个园留影
所谓个园,系以遍植青竹、竹叶形似“个”字而命名。它是由清代两淮盐业商总黄至筠于嘉庆二十三年(公元1818年),在原明代“寿芝园”的基础上拓建为住宅园林。
据说黄氏整整修筑了二十年时间,花费六百万两白银,相当于今天17、18个亿。个园又以叠石艺术取胜,笋石、湖石、黄石、宣石叠成的春夏秋冬四季假山,融造园法则与山水画理于一体,被园林泰斗陈从周先生誉为“国内孤例”。
园内拥有斑竹、毛竹、龟甲竹、凤尾竹等60多种,可谓大观。从潇湘妃子泪洒成斑的传说,到宋代姜白石以一阙《扬州慢》,吟咏竹西佳处,历史与现实便在这方神奇土地上交汇。
在一间古色古香的院落“汉学堂”之中,我还见到“扬州八怪”画派中声名最著的郑板桥所书写的一幅对联——咬定几句有用书,可忘饮食;养成数竿新生竹,直似儿孙。这可以称得上是古代文人种竹赏竹,并将其人格化的传神写照了。
瘦西湖五亭桥(莲花桥)
下午时分,我们又来到天下扬名的瘦西湖观览。据说春季来扬州,必得去纪念史可法的史公祠欣赏市花琼花。欧阳修有句“琼花芍药世无伦”,清人李斗则谓“扬州芍药,冠于天下”,这趟游湖,看到了“玲珑花界”中婀娜娇艳的芍药和牡丹,同样不虚此行。郑秀琴老师还拿出手机对一朵芙蓉葵“验明正身”,顺道也向我安利了微信小程序“识花君”的使用。
还有作为瘦西湖景点之菁华的莲花桥与白塔。莲花桥又叫五亭桥,其形制姿态,向来被视作扬州这座旅游城市的名片。听导游介绍,昔日之白塔是乾隆下江南来此之际,富甲天下的扬州盐商连夜修造。至1933年当地又重修,乃仿照北京北海的白塔所建。今时所见,依然游客如织,兴致盎然,黄发垂髫,怡然同乐。
经过14号一整天会议那充实忙碌的脑力劳动和“头脑风暴”后,会务组又特地安排与会学者同至双博馆参观。这就是位于文昌西路的扬州博物馆和国字号单位中国雕版印刷博物馆。
扬州博物馆中国雕版印刷博物馆
由回顾这座古城历史文化的展览可以了解到,从先秦时期吴王夫差造邗城、开邗沟,到汉代吴王刘濞将运河向东延伸,开辟了运盐水道,扬州沟通联系了中国南北地区,取得了枢纽性的交通地位,从而逐渐走向富庶。唐代“杨一益二”的城市繁华,今人依稀闻见。宋时欧阳修、苏轼则相继来此主政,还献给后人平山堂这样的建筑。
到了清代,大诗人王士禛首开虹桥修禊之先河。他在扬州任推官期间,“昼了公事,夜接词人”,“与诸名士游无虚日”,从而与一众文人墨客和士大夫一起,构成了与兰亭雅集并称的千古风雅盛事。
还有偌大国宝厅唯一陈设的一件镇馆之宝——元代霁蓝釉白龙纹梅瓶,那是何等夺人眼球。而它入藏此馆的经历也颇为传奇。
历经六代家传,在1976年地震震情严峻的时刻,扬州工人朱立恒担心梅瓶遭到破坏,就将其贱卖给一家文物商店。辗转进入扬州博物馆后,这件曾被18元贱卖的国宝级文物,已经拥有数十亿的身家。
扬州博物馆中元霁蓝釉白龙纹梅瓶
众所周知,大英博物馆收藏的《金刚经般若波罗蜜经》,是流失海外的中国文物之一。该版《金刚经》刊于唐咸通九年(公元868年),是世界上保存的最早的有明确日期的雕版印刷品。而从眼前雕版印刷博物馆的介绍,我们得知,早在隋唐之际,此项技术已经出现。
值得一说的,是此次参观的收尾,大家逛起了两个纪念品商店。我遇到了其中一款文物鼠标垫,图案是清边寿民绘画题跋的螃蟹。出于实用目的、巨蟹座身份和区区8块钱的价格,我很快将其拿下。
哪里想到,不少同伴见到物美价廉,纷纷跟进入手,以致让该馆积压的此件三款商品全都被一扫而空,很快卖断货了。这引发了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吴肖丹老师的现场感叹,“朱老师秒变带货达人!”
身为江苏泰州人氏的我,长年在外所体验到的“舌尖上的中国”,再辽阔再丰富,有时也难以抵消思乡的情怀与记忆中的味道。都说川鲁粤淮扬、闽浙湘本帮,八大菜系之一的淮扬菜,能成为人民大会堂的国宴,自有其难以取代的特色与价值。
冶春茶社美食
做工精细、口味清淡、荤素搭配、汤水滋养……这些只停留在概念层面的理解,比不过一份烫干丝、一盅狮子头的诱惑。京津城里的南京大牌档、苏帮袁餐厅,聊解江苏籍游子的味蕾嘴馋,可毕竟差些地道。
这次来扬州,置身“四春”之一冶春茶社万顺店,所品尝到的全家福头道菜料多味正、松子烧麦个大汁浓。一边是文思豆腐羹刚刚端上桌,就赢得郑老师称赞其刀工,一边是陈老师对貌不惊人味惊人的胡椒汤馄饨赞不绝口,连下几碗。这不禁让我平添几分得意。
到了任职扬大的多年好友温庆新兄组织的青年同人晚宴上,我除了偶一为之的尝尝白酒,喝到了他珍藏的江苏品牌“梦之蓝”以外,还“几回回梦里回延安”一般,风卷残云、毫不见外地吃起盐水鹅、河虾、茨菰烧肉来。它们可都是我陪伴我长大,偏偏在近些年北方的求学工作过程中,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儿时美食啊!
晚间在东关街漫步时,无心拐入的“粗茶淡饭”小店,那碗桂花藕粉圆子,也是人间至味。就连酒店自助早餐里的阳春面和肉包、三丁包、青菜包,甚至是下饭小菜萝卜头、咸生姜,也让我爱不释口、欲罢不能。
还有冶春虹桥坊店晚餐中的扬州炒饭、响油鳝糊,国庆街金聚楼午宴中的冰肴、烤鸭,以及长相形似麻将,也打上“东西南北發”字样的小蛋糕……这一顿顿、一道道,真让我有乐不思蜀,不对,本来就是“蜀人”,是乐不返津的意兴。
扬泰地区长期流传着早晨皮包水——吃早茶,下午水包皮——泡澡堂的生活习俗,直至当代的城市发展,也是泰州那样遵循“水城慢生活”的定位。因此,这片土地节奏舒缓、环境优美,确实非常宜居。
在东关街品尝小吃桂花糯米圆
何况还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与艺术传统呢。看戏要看梅兰芳(祖籍泰州),听书要听王少堂(扬州宗师级艺术家),这两句就清楚道出了此中关键。
14号晚上用餐结束,主办方特地请来包括王派传人在内的多位表演者,为我们奉献出扬州评书《武松回家》、清曲《又见茉莉花》和改编弹词《啼笑因缘》等精彩曲艺节目。
对于我个人来说,乡音无改的亲切超越了内容曲调的俚俗。尤其是压轴登场的说书人,将外地人吃蟹黄汤包而不明要领的动作、神态、声响与尴尬处境,无不绘声绘色、一一如画的表现出来,博得满堂掌声呼叫。
“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最后才吃光”。这段打小听闻的早茶口诀,最能体现本地人重视口腹享受和闲情逸致,虽有不思进取之嫌,但又实属懂得生活真谛的风采神韵。
带着下届俗文学会议在明年秋季的杭州师大召开的消息,我从扬州归来。想到的,是《水浒传》描摹梁山众好汉大聚义情景的两句:“相貌语言,南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诚信义并无差”。
作者在瘦西湖留影
此刻,我坐在天津家中的电脑旁,扬州之行学人的音容笑貌、菜肴的活色生香却时时浮现于眼帘口边。
还有至今萦绕耳畔的那首婉转悠扬、回味绵长的民歌乐曲《茉莉花》。这首最早发端自扬州小曲,后来在国际上广泛传唱,俨然“第二国歌”的曲调,出现于公交车上介绍“市歌”的的宣传画,出现于会议最后一位主题发言的段宝林段老的两句清唱,出现于曲艺演出开始前,餐厅里环绕整屋的轻音乐与稍后登场的清曲演唱……
再见,扬州。
又见,茉莉花。
2020/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