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君:追忆那逝去的乡土年味
“又一个怒放的新年插在了生活的牛粪上!”从故乡归来,与友人喝酒、闲聊,谈起了回家过年的感受,我这样怅叹。
说真的,如今无论是在乡下还是在城里,过年都是虚热闹,没味道。不像我们小时候,日子虽然紧巴巴的,年却过得有滋有味,比如爆米花、杀年猪、磨豆腐、滚圆子……,至今想来,仍觉记忆犹新,余味萦怀。可不知何时,它们都悄然湮没在岁月的长河里了。
小时候,小孩子都眼巴巴地盼过年,因为过年就有很多好吃的呀。年前,总会有一个老汉,挑着一个凸肚的黑色滚筒,吆喝着:“炸米花喽呵呵,炸米花喽呵呵……”,惹得孩子们一窝蜂地跑过来,用葫芦瓢盛着一两斤白米,簇拥着老汉,抢着爆米花。
老汉不紧不慢地将滚筒盖打开,把米倒进去,兑上几粒糖精,盖上,拧紧,然后将滚筒架在半截铁皮炉上,烧动炭火,一手拉风箱,一手摇滚筒,咯哒咯哒……摇得很有节奏,逗得孩子们的小眼睛一起跟着滚筒转。
等火候到了,老汉就将滚筒斜竖着,塞进一个褪色的蓝布袋里,扎好了,拿出一个空心铁管,套住滚筒的“独角”,用脚踩着,使劲一扳,“嘭……”的一声巨响,吓得孩子们一片声欢叫。老汉把捆布袋子的绳子解开,白花花、香喷喷的爆米花就倒满了一篮子。
母亲怕我们争抢,就把爆米花分成几份,一个孩子一份。冷风中,我流着清鼻涕,捧一手的爆米花,不停地往嘴里扑,一嘴脸都是米花儿,米花粘在鼻涕口水上啦!不一会,我就把分到的爆米花扑没了。再看妹妹,却尖着小手,捏着爆米花,一粒一粒地吃,还啧吧着小嘴望着我笑。我一靠近,她就飞也似地跑了。
炸米花
到了腊月,左邻右舍就开始杀年猪、宰鸡鸭,腌制年货了。村东头有个老陈头,会杀猪,一副鱼泡眼,左脸长有一块朱砂痣,平时眼一竖,嘴一龇,很怕人!一到年根底下,这陈老头就成了香饽饽,东家请,西家拉的,忙得可欢了。
轮到我家杀猪时,几个壮劳力就跳进猪圈里,抢腿、拽尾巴、揪耳朵,把猪拖翻在地,捆结实了,抬到早已备好的案板上。可怜的猪扯着喉咙,发出尖厉的嚎叫。顷刻间,所有的猪都在圈里东抢西撞跟着叫,满村都是猪叫声,还有狗们也跟着瞎起哄。孩子们呢,早就呼朋引伴,赶来看热闹了。
杀年猪
只见老陈头右手拿把尖亮的杀猪刀,左手揣了揣猪下颏,对准了部位,猛地一刀捅进去,血就“噗”的一声喷出来了,溅了他一脸的血沫子。那猪很快就声嘶力竭了。于是,大家把咽气的猪抬进烧滚了的热水缸里,约莫烫好了,捞出来,放回案板。
然后,就见老陈头在猪脚上割了一个口子,用一根铁杵捅进去,来回捅几下,抽出来,用手掀开猪脚上的切口,胡子拉碴的大嘴扎在上面,鼓起腮帮子,使劲地吹……吹……吹……整个脸都紫胀胀的,好瘆人!猪肚子被吹得鼓蓬蓬的,这时,老陈头便把猪脚扎得不漏气,再拿铁杵在猪肚上“嘭嘭嘭”地打几下,接着就手持刮毛刀,甩开膀子,“嚓嚓嚓”地刮起来,不一会就刮出了一个白胖胖、干净净的猪身子。
于是开膛破肚,“嗤啦……嗤啦……”地割肉,割成条条块块的。母亲忙着煮“猪下水”(猪肠子、猪心肺、猪肝等),煮熟了,放几把粉丝,加上些生姜、干辣椒和白菜叶子,满屋都是杂碎香,人人吃得满脸汗。之后,母亲就把猪肉腌在盆缸里,十几天后,拎出来,每块肉上栓根绳,吊在太阳下,晒得黄亮亮的,冒油、飘香,这便是上好的腊肉了。
过完小年,村子里有些人家又纷纷张罗着磨豆腐了。我家也不例外。母亲让我先将几升黄豆倒进一只木桶里,浸泡大半天,等黄豆泡大了,用手一捏,软乎乎的。然后,我就使出吃奶的力气,拉扯石磨的长木臂,吱呀吱呀地转动起石磨;母亲则用木勺子不时地舀半勺清水黄豆,倒在石磨眼里,就见白乎乎的豆浆,汩汩从磨缝里地冒出来,顺着石槽淌进木桶里。一场豆腐磨下来,胳臂、腰身、屁股头,都软塌塌的,酸溜溜的,这才体会到推磨的驴儿真不容易!
接下来,把一大块纱布栓在一个“Χ”形的木架上,制成一个纱布网兜,吊在屋梁上,再将豆浆倒进去,手握木架的两角,左摇右晃,浆液就淅沥沥地滤下来,剩在布兜里的就是豆腐渣了。可别以为豆腐渣是废料,把豆腐渣和腌咸菜掺在一起,再加些葱蒜、芫荽和生姜,炒熟了,那真是难得的下饭菜啊!
磨豆腐
豆浆过滤后,倒进大锅里,烧得咕嘟嘟的直冒泡,热腾腾、香馥馥的豆浆就熟了。这时,再将煮熟的豆浆舀进一只水缸里,兑上一些石膏水,用长柄木勺翻来覆去搅几下,等豆浆冷下来,就变成豆腐脑儿了。
于是,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孩子们,一个个捧着大瓷碗,盛上一碗热烘烘的豆腐脑儿,用红糖一拌,张开大嘴一吸溜,哇,真嫩,真甜,真滑,真香,真热乎啊!村子里走一圈,到处都弥漫着白雾一样的豆花香,把将要到来的新年渲染得香喷喷的。
到了除夕这一天,几乎家家户户都要“滚圆子”,因为“圆子”象征着团圆和圆满,意头好啊。
“滚圆子”,首要的是做好馅。做馅,是先用面糊糊,兑鸡蛋,摊成薄饼子,用刀剁成碎末子;然后把红薯粉条烫软了,也剁碎;再把煮熟的一块腊肉,捞出来,再剁碎;最后把香葱、蒜苗、芫荽、生姜等作料也剁碎了,与剁碎的饼沫子、肉沫子、粉丝沫子掺乎在一起,兑上食盐油酱搅匀了,圆子馅就做成了。
整一个做馅过程,就是“剁”;整一个村子里都是剁砧板的“嘚嘚嘚嘚”声,此起彼伏;小孩们觉得好玩,也抢着剁,剁得手酸臂软,剁得汗水直淌,剁得嘻嘻哈哈,剁出了一首活色生香的乡村迎春曲。
圆子馅做好了,然后把双手洗干净,将馅抟弄成一颗颗的圆球子,放进装有面粉的葫芦瓢里,端起来,绕来绕去,看它滚,滚瓷实了,捻出来,放在簸箕里,感觉就像做游戏。有时,滚的力度大了,圆子就滚出来,吧嗒一声掉地上,招来大人几句笑骂。
滚好的圆子,或用笼蒸,或用油炸,热腾腾的,香脆脆的。孩子们跑东家,蹿西家,几乎把左邻右舍的圆子都尝遍了,小嘴吃得油乎乎的。于是,除夕的鞭炮声也就紧随着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
圆子
爆米花、杀年猪、磨豆腐、滚圆子,这些在今天看来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可说起来为何却觉得津津有味?难道说如今过年就不吃豆腐、猪肉、圆子了吗?那自然不是。
年前,开个车子,跑到菜市场,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年货多得人眼晕,可年味却分明寡淡了。这大概是因为小时候年味是在“爆”、“杀”、“磨”、“滚”等一系列动作中酿出来的吧。
可眼下人们有钱了,豆腐、猪肉、圆子等,都不用亲手做了,甚至就连鸡鸭鹅猪等也很少有人家饲养了,因此不要说是杀猪宰禽了,连它们的声音都听不到了,甚至连炊烟也不再袅袅了,因为多数人家都用液化气了。这样一来,这年还能“过”出什么味儿?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