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北武夷申遗成功之后
2017年7月13日星期四 第22期
——北武夷的篁碧——
有如小孩子终究会长大成人,一路蹒跚而来的北武夷,终于被世界认可,申遗成功。
和大多土生土长在北武夷大山脚下的铅山人不一样,闻悉成功申遗的喜讯,只挑了一下眉头,轻轻地“咦”了一声,而后,我居然再没有其它激动。微信上声势浩大的申遗成功消息,不过是投进我心里的一块小石子,仅漾了圈涟漪,再无动静。
那一声轻咦自然是因为这申遗成功来得比意料稍早了一些。尽管,我们在心底一直焦急北武夷的籍籍无名,但到底经历多了些,逐渐学会淡定的同时,我们也逐渐将心里头的焦急慢慢淡忘了。一并逐渐淡忘的,还有那个远在武夷脚下的家乡——我曾百般拒绝承认这个恶念,然而,在拼命拼凑家乡图片最终却只得到一堆模糊的影子之后,我不得不悲哀地相信,作为武夷的游子,我真的快将自己的根本遗忘殆尽。
遗忘的诱因是失望。失望越大,遗忘越快,这是人类的惯性。我想,家乡离我越来越远的原因,也应该是家乡曾屡屡让我失望。如何能不失望呢?当我们面对着那曾经绿得能捏出水的树荫后来变成了一片荒野时;当我们面对那条曾经能媲美月光的河流,到头却成为一条旱季苟延残喘雨季却狂虐暴戾骇浪惊涛的溪沟时;当我们看到一位位强壮的青年最终因为生计而在某个暗夜失足岩底而命殒深山之时;当我们看到身边的发小和青梅竹马的女伴,缘于金钱的饥渴而头也不顾地离开家乡流向了城市之时;当我们看到曾经满目沃野最后却成了一片荒原徒剩凄凉之时……我想,没有人不会失望,没有人不从此开始思考:留下还是舍弃!
痛心的是,最终,大多人都舍弃了那片挚爱的热土,连头也不敢回地步入它乡,没舍弃的,唯有那些落暮的老人和待长的稚儿们。
哦,我的这个家乡,就在那座刚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和世界自然遗产的北武夷之下。那里,叫着篁碧畲族乡,丛篁生蠕玉的篁,碧水如古琴的碧。翻过两座山,一座的背面是福建武夷山市,一座背面是福建光泽县。篁碧这个名儿,曾经让无数人的心为之荡漾不息过。
如今,我残存记忆里的篁碧,仍然让我在每至一处被唤着美景的地方时心潮澎湃。无论眼前的山有多么雄峻,无论我眼前的水有多么清澈晶莹,无论我眼前的古建有多么古朴典雅,无论我眼前的石径竹篱有多么别致野趣,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油然生起比较:没有篁碧的山缠绵、没有篁碧的水灵动,没有篁碧的古建那么富有人性,没有篁碧的田园那么清新亲切。这当然是一种偏执。心有所系,安有旁骛,游子对家乡的眷恋,和情人之间的执着没有两样。但很可惜,在拾起这些美丽的记忆时,我时常又会一并心生起对家乡后来变故的惋惜,那种感觉犹如一记重锤击在后背,痛的是后背,但心却从前胸迸出,碎裂。
篁碧,仅只是北武夷众多铅山乡村的其中一个。然而,却是极具代表性的有一个。
——北武夷的曾经——
整个北武夷与篁碧大致。山的构成长势以及山里人们的语言与习俗都是一个模子里铸出一般,没有太明显的差别。正因如此,一九九二年七月,从部队返乡时,车过紫溪进了山,我就没来由地兴奋起来了,仿佛这时已经回到了阔别两年的家乡,(其实,从这时起,武夷山就已经开始沦落了。我所以会从紫溪返乡,原因是那年7月4日的洪灾已经将篁碧唯一一条公路毁灭,从紫溪方向进篁碧,要省下好几公里的步行路途,但仍需步行十多公里)澄湖如镜,满目青山,一切,和家乡一模一样。那天,到石龙时天色已晚,只能在石龙住下,晚饭后,和随行的两位部队领导去石龙招待所后面的小河里洗澡,结果,两位杭州籍的领导傻眼了,说这么清澈的河水,怎么忍心将染垢的身体投进去,那简直是一种亵渎。我至今记得他们看着一潭河水时的眼神,像是父亲盯着初生的婴儿,眼睛里的确射出了一柱犹若窗棂前投射进来的日光。
晚间,招待所的老板娘給我们送来了一包茶叶和一壶开水,饮一口,两位杭州人脸上再一次露出了河水边的神情。他们连连摇头,对这大山里的一切都感到不可思异,孙干事说,这是他喝过味道最浓郁的绿茶,他从来没有在任何其它茶茗里有过厚重感,这回,感觉到了。宋参谋补了一句:可惜这做工不精致,否则,这在杭州能卖到天价……
我所以回忆起这些情节,无非是想说明,武夷山(今天的北武夷),在列入世界遗产前,就一直有着足够睥睨世界的资本。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物藏,乃至这里的每一块石头和每一缕空气,都可以是引人瞩目向往的理由。
便说茶吧。北武夷一贯盛产茶叶。明末至清代中叶的几百年时间里,由河口码头从万里茶道流向世界的河红茶,更是荣耀之极,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欧洲国家作为饮中至品。而河红茶的茶源,就半数来自武夷山。这里说的武夷山,没有南北之分,但茶却有品名之分——它们都叫着河红茶,但离开武夷山之前,它们都叫毛茶,进了河口码头,它们就成了河红。
辉煌已矣,河红茶当年的辉煌只是当年。再提及无非徒添伤悲罢了。虽说今天的河红茶又重新焕发了光彩,但我们无法否认,历史,让河红茶与河红茶发源地北武夷成了一段亘远的记忆断层。继清代鸦片战争爆发和中国内河水路交通功能被海洋运输淘汰之后,北武夷的茶叶质量没有变化,但河红茶没有了,由于失去了出口贸易的这块市场,北武夷人,只能重操河红茶出现之前的传统,只做成本和操作都简单的绿茶。于是,“河红茶”与“河口码头”这两个光辉的名字,居然在铅山沉睡起来,而且,一睡几百年。
与之共同睡去的,还有原本属于铅山部分的大半武夷山。
然而,武夷山脉属于福建的那一半部分没有在历史车轮的呼啸声中睡去。福建人深谙武夷山这三个字是一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因而,在铅山任由武夷山沉睡之时,他们悄然在武夷山脉的主峰附近挑灯夜战起来,不仅很快完善了武夷山风景名胜区的全面建设,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们还趁热打铁地将福建崇安县改名为武夷山,从称谓上彻底将武夷山侵占。尤其让铅山垂首顿足的是,福建人不仅没有忘记武夷山的价值,河红茶的辉煌他们也比铅山人更早地回忆了起来,上世纪九十年代,武夷山两省交界附近的福建人,精明地将河红茶制造工艺恢复并成功地将之再次推向世界。只是,这茶虽然仍是以前的河红茶,却不再叫“河红”,曾经在欧洲荣耀一时被誉为“茶中皇后”的河红茶,以“金骏眉、银俊眉和正山小种”的身份重新进入了茶茗舞台,并被烙上了福建武夷山出品的标记。瞬间,世界再一次从茶叶上认同了福建武夷山。
九二年我那两位来自杭州的战友,喝的便是武夷茶,哦,准确叫是北武夷茶,日照少、云雾多,土壤沃,叶索肥,味道实的黄岗山茶叶。只是,这不是河红,也不是做成河红之前的毛茶,而是清代末期后武夷人不得不恢复的传统绿茶。这时,它们仍兼自备和商品两重功用,若不讲究茶道,端的是质地极好的绿茶。可作为商品的部分,却黯淡了许多,早已经从茶中皇后的河红沦落为售价几块、几十块钱一斤的低端茶商品。原本属于它的高贵与显赫,却被桐木关后的福建人拾去。
从此,武夷山,似已经与铅山再无关系,以致连篁碧、石龙、车盘等武夷山上的村庄,在涉及自己的地域时,都得小心翼翼地解释——铅山武夷山。
——有关南武夷——
南武夷这个提法和我今天说北武夷一样别扭。之前,在我向朋友绍介我的家乡是时,我都习惯说篁碧地处武夷山脉中腹,尽管这时常常会有人误会我是福建人而有了些许尴尬,但我依然觉得这种说法很是自然。一座山脉横跨两省原本就是十分正常的事。在我的意识里,人们所以会习惯将武夷山统归福建,这只能说明福建人懂得武夷山的价值,并且也比铅山人擅于经营这一价值。为此,我们不应有恨,应该惭愧汗颜才是。
直到现在,我尚不知道这个南北武夷究竟应该如何去界定。想来,应该是铅山终于醒了过来,终于知道了武夷山这三个字原来竟是一座金山,于是再也不愿让这座金山为福建独享。故而,才郑重其事地提出了南北武夷的说法。若是如此,那么,这南北之分显然就该从分水关和桐木关这些两省交界处划定了。即,铅山部分为北,其余为南。
姑且这般认定吧。
近邻的缘故,我以前偶会步入南武夷。从篁碧大岩深入,翻过风坳,下山,便是桐木关外的福建区域了,既可入产正山小种和金骏眉为主的村落,亦可进猴儿喧哗的保护区福建管区。最突出的记忆,是那儿生态极好,绿树繁荫,百鸟啁啾如人间绝唱;山泉淙淙,群鱼缭乱似彩霞漫天。是人们理想的保护区景致,也是我记忆里的南武夷片段。这两年,因采风访友关系,我又连番去过几次,而且,涉足的地段更多,武夷山风景名胜区、大安源风景区、桐木关茶区,以及万里茶道第一村武夷山市的下梅村。去过后,兴奋、失落、羡慕兼而有之,百感交集,兴奋在这些地方竟找到了我家乡往昔的样子,失落同处一座山脉,同样的资源同样的气候,但风貌却如此大相庭径,羡慕那儿的村民怡然自得,安居乐业,一家老少能不离不分安享天伦,叹息自己却成为了一片沃土的弃儿至今仍未找到一个能栖息心灵的蜗居……这种心情是十分难受的,有点在夏天在大冰窟里作业的感觉,水火煎熬。
就在这个月前,一伙朋友进了大安源,看见那里的水,雀跃欢呼之后,有朋友问我,不是说你大篁碧的水是人间仅有么,比之此处,怎样?这话,问得我羞赧愕然起来。——篁碧的水确乎不如这里了。但是,我万分相信,十年前,二十年前,篁碧的水丝毫不逊色于这里,而且,清澈甜润还犹有过之。但如今,真的不如这里了,流量、藏鱼、河边的植被,源头的地质,早随着我们自己的肆意任性,被我们的电瓶电站给破坏了……
除了自责和后悔,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北武夷申遗成功之后——
北武夷申遗成功竟获得了如此剧烈的掌声。这委实让我觉出了几分意外。
这有什么值得庆贺兴奋的?申遗,无非是一道程序罢了,申遗成功,只说明世界认可北武夷确实是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了而已。严格说来,申遗的成功,不过证明了我们一直就是世界遗产,但我们在此以前却一直没有意识到它的价值,最终竟靠着外国人的一纸证明来告诉自己——我们所坐拥的山水原来是多么的珍贵!
我现在思考的是申遗成功究竟能给我们带来什么:世界双遗产的子民们是否就此能享受着遗产的福荫无需离乡背井了?北武夷的生态是否就此慢慢恢复以前状态了?那些沿着峡谷密密麻麻的小水电站将要悉数拆除了?北武夷的自然风光就此顺利地进入旅游建设而被世界赞许了?成片的荒山野岭从此告别凄凉而重新披上绿荫了?河里的鱼儿又自在穿梭山间的禽兽又镇定自若了?
恐怕没这么简单。在我看来,要真正实现这些美丽的理想,靠的并不是一张证明这里是世界文化、自然双遗产的证明书。那只是一张纸或者说是一顶帽子。真想实现它们,需要靠我们的政府科学合理的治理与公民们自强不息的努力。管理与建设的好坏,才是事业成功与失败的缘由。并无关它头上顶的是什么帽子。说直白一点,北武夷今天的黯淡与落寞,是北武夷人长期漠视管理和建设的结果,南武夷的崛起和强大,是南武夷人努力奋斗的果实。武夷山没有情感偏好,它不会厚此薄彼偏护于福建。我窃想,设若我们也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治理、打造、经营我们的北武夷,那么,武夷山的光辉就没有理由独宠南武夷。
不错,我们应该为申遗成功而兴奋,毕竟,这是一次世界对武夷山的大半在铅山这一事实的认可。但请记住,这只是一顶皇冠,或者说这只是世界赋予北武夷的一声嘹亮吆喝,这顶皇冠并不是谁戴在头上谁就能成了皇帝,而这声吆喝,尽管会让世界就此知道了北武夷,却未必能让世界走进北武夷。建设和管理才是硬道理!假若我们期盼世界从这吆喝声中走进北武夷,那么,还得耗尽心神从实处去将北武夷的容貌好好装扮起来,让它焕发出应有的光彩,散发出应有的魅力。否则,即使有人走了进来,但最终还会摇头叹息而离去。那又有何意思!
衷心希望,我们的政府能充分利用世界双遗这块招牌,自此真正倾情投入到北武夷的打造和建设中去,从治理入手,循序渐进地逐步完成北武夷的各项建设,最终让黄岗山、河红茶、连史纸等武夷山脉创造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大绽异彩。我想,这才是武夷山愿意看到的,是北武夷的子民和游客们愿意看到的。
还有一点同样重要,作为北武夷子民的我们,自此,也应该有了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