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人物之:一个孩子的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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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散见于各类报刊杂志,出版有散文、小说
合集《声声唤》。
冲儿躺在草丛里,睡了一觉,醒过来,看见自家的牛还在河坡上吃草。夕阳洒在牛身上,牛成了金牛,牛无意侧头看他一眼,哞哞拖着长调叫唤一声,草丛里的冲儿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的身子暖烘烘的,撩起袖子一闻,满是青草味,满是太阳味。
冲儿今年都十二岁了,可他瘦瘦小小的个头,人家总以为他才八九岁,当然,那只是人家以为的,冲儿自己知道,他和那些八九岁的孩子不同。不同在哪里呢?冲儿还是八、九岁时就晓得帮爷爷奶奶做许多农活:拾柴火、捡粪肥,还有,冲儿九岁那年就一起收割庄稼了。九年的冲儿一脸沉稳,有条不紊递给爷爷一把接一把的稻谷,汗水从冲儿的脸上一条条流下来,把冲儿的脸冲成花脸泥猴子脸。小小年纪的冲儿倔犟得很,再苦再累他也硬撑着,再痛再难受,他也不对爷爷奶奶说。冲儿哪儿痛呢,就是胸口下去一点点的那个地方,像有个虫子在钻在啃在一点一点咬冲儿的肉。那种痛,和划破皮肉流血的刺痛不一样,比那种痛更难受一些,它慢慢儿的,不声不响地,使着阴劲磨损人,是真的难受。可冲儿不告诉爷爷。为什么不告诉呢?那年可是爷爷第一次允许他一起去田里收割,冲儿一下子感觉自己成了大人。冲儿神情严肃递送稻谷,咬着唇忍住痛,就是不说。
冲儿的爹娘都在外头打工。
冲儿还没有学会走路,爹娘就都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做工,过年时才能回家一趟。每次他们回家时,娘都要站得远远地,仔细盯着冲儿看上一阵,再猛地把冲儿搂在怀里,搂得紧紧地,娘一边亲着冲儿,一边擦眼泪。爹娘在家的那段日子也是冲儿最欢喜的日子,真的。
可没过几天,爹娘又要走了。爹娘总是在大寒天里走。小时候,冲儿一觉醒来,身边的被窝就冷了,再也搂不着娘热乎乎的身子,冲儿总会起劲哭上一阵。但哭得再起劲也没有用。爹娘说走就走了,再回来时,又在一年的尾巴上了。而且后来,爹临走时,总会交待冲儿:冲儿,在家要听爷爷奶奶的话,照顾好他们。冲儿认真地听着,认真地点点头。
冲儿知道痛的那个地方叫胃,爷爷也有胃病。但犯病时,爷爷喝一杯糖水就好了,或者,爷爷把一个热水杯捂在怀里,捂一阵也能止痛。那年,九岁的冲儿在地里整整撑了一天,他和爷爷借着月光回到家,冲儿倒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把一杯热水死死捂在怀里,他想学着爷爷的样子止痛,他还是不想告诉爷爷,他还想明天继续帮爷爷收割庄稼。
就是那时候落下了病根,几年里胃时痛时好的,爷爷奶奶也没当回事。爷爷都七十三了,胃痛了快四十年,还好好地活着,所以,就由着冲儿这么痛了。再说了,家里的条件也没这么多讲究。爹娘都知道冲儿也有胃病了,可他们一年回来一趟的时候,热闹还来不及呢,高兴还来不及呢,谁还会记得冲儿的那点小病痛呢。
有时是在吃着爹娘带回来的糕点时,胃一抽搐,开始犯痛;有时是咽完一个红蓍之后,胃像一头牛,歇息不了多久,一定开始叫唤;有时是刚喝下奶奶做的酸辣汤时,奶奶的酸辣汤做得那么香辣可口,冲儿一口气能喝下两大碗,可之后,冲儿马上开始后悔,每次喝完之后,他的胃肯定会痛上至少半个小时。
从那年,收割完稻子回来之后的冲儿感觉自己成了大人起,而之后的冲儿,他的个头却一直不怎么见长,所以,也难怪别人会以为十二岁的冲儿才八、九岁,也不能全怪人家,冲儿自己也要负一定的责任。人家跟冲儿开玩笑:冲儿,你哪有十二岁啊,你不长个儿,你那玩意也不长个儿吧。冲儿赶着牛往前走,他冲着那些打趣的家伙笑笑,一点都不恼。
冲儿十二岁的那年冬天,冲儿的爹妈却提前回家,说是春节前后的车票根本买不到,不如提前半个月回家。冲儿欢天喜地的,他个子小嘛,头天晚上还挤在爹妈当中睡下了。可半夜里,冲儿的胃像着了大火,把冲儿从梦中给烧醒过来,冲儿在被窝里打着滚,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一边的爹妈全傻了眼。
急燎燎地喊来医生,医生开了止痛药,说让他们明天去县医院。
第二天就去了县医院。
在冲儿的记忆中,这还是他们全家头一回上县城,这还得托了胃疼的福。冲儿开心极了。县医院也不像个医院,像个花园,到处都是绿树,还有冬天开的红花,还有随处可坐的干净长椅子。冲儿开心地到处看。
是个老医生给冲儿看的病,他说话细声细气的,他仔细地检查冲儿的五官,听了心肺,摁了摁肠胃,还给冲儿的胃拍了照片,看着照片,老医生的诊断结果是:冲儿的胃已叫这几年的痛给折腾得差不多了,有三分之一的胃已经烂掉了,不切除的话,病体会继续扩延,到时,胃能不能保住就难说了。老医生的话让冲儿的爹妈听得瞠目结舌。一个人要是没有胃了可怎么活啊,光有嘴巴,那只是个样子啊,真正起作用的东西都得装进胃里才行啊。
那就做手术吧,反正口袋里刚好有一年的工钱。爹娘都是这么想的,一点没有犹犹犹豫豫,为了冲儿,他们什么都舍得。
就在医院住下了。在冲儿的记忆中,一家人从没有这么长时间天天的夜夜的待在一起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吃得是医院食堂的饭菜,可冲儿觉得香。住得也挤,可冲儿觉得暖。胃都好象不痛了,虽说明天就要做手术了,冲儿懂事地说,要不,娘,咱们就不做手术了吧,胃都不疼啦。
给冲儿动手术的医生只来看过冲儿一次。头天晚上,他用手使劲摁压着冲儿的胃部,痛得冲儿都想吐了。那个人年纪挺大的模样,沉着脸,一语不发,眼睛一直看着墙壁或者地板。他摁了摁,点点头,好像就知道一切似的。冲儿知道明天就是这个人会打开他的肚子,会把那截坏掉的胃切掉。所以,当医生摁住冲儿胃部的时候,冲儿忍住恶心的感觉,一直注视着他。如果这个时候,医生会看一眼冲儿,冲儿早就准备好一脸的笑意了,他想给他,讨好他,好让他明天能好好地给他开刀做好手术,冲儿心里其实挺害怕的。但在爹娘面前,冲儿一直装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可是,那医生根本没有看冲儿半眼,他一转身,疾步迈出病房,好像躲避什么一样。
爹妈都被拦在了门外。
冲儿躺在病床上,一个人,只有紧紧抓住被子。他被推进了一个深邃的通道,门一扇扇地合拢。有人给冲儿打了一针,很快,从胸口以下的部位,冲儿感觉不到了。冲儿眨着眼,努力要清醒,可还是失去了任何知觉。再醒过来,手术就做完了,就没事了,像做了场梦一样,冲儿都不知道在梦里发生了什么。
再醒过来,看清楚是娘心痛的眼神:痛不?冲儿,刀口?不太痛。真的,冲儿是感觉刀口不太痛,他想着那部分坏掉的胃终于被切掉了,再也不能够影响自己的身体,冲儿放心地又睡着了。
护士告诉冲儿:要是放了屁一定要告诉我。听着这话,冲儿脸红了。护士白了他一眼,很认真的说:我不是在开玩笑,记着一定要告诉我。冲儿点点头。
冲儿很快就放了屁,医生护士都放心了。接下来几天,注射一些营养液,后来允许冲儿喝点稀饭。冲儿的娘用一个小盒盛了冲儿的大便,拿去给医生观察。这让冲儿的娘感觉挺难为情的,但这也是医生要求的。医生随便瞄了一眼大便:嗯,行了。冲儿的娘还要看得仔细一些,她轻轻问:好像,看得出来,还是稀饭。医生一幅见多识广的样子,挥挥手:刚开始都是这样的,有个适应过程嘛。冲儿娘就红着脸,止住口。
一个星期之后,冲儿出院。接着就是过年了,家里过年的气氛并不很浓。攒下的钱都花在医院里了,不能买很多年货。冲儿知道是自己花了家里好多钱,心里感觉非常过意不去。出院了,冲儿想吃点什么东西,比如,那回爹带回来的那种糕点,但冲儿咽咽口水,对爹妈笑了笑。冲儿的胃比以前小了,吃的食物要以软烂为主,冲儿能吃的东西并不太多,只有稀饭。
爹娘正月初三就走了。冲儿知道是自己的病花光了他们辛辛苦苦攒下的钱,所以,他们等不及过了正月十五再出门,他们要早早地走,早早开始攒钱。
初三那天,凌晨四点钟,冲儿醒了。他穿好衣裳,看爹娘吃好饭,和爷爷奶奶一起送爹娘出门。天气还是寒得很,冲儿擦着鼻涕,顺便也擦去了眼角的泪花。进屋时,门前的光影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像一只小小狗,跟在爷爷奶奶后头。
日子跟往常一样,几个月过去。可冲儿更瘦。
冲儿摸着自己的身子。从脸开始摸,脸上的肉都陷没了,两块骨头撑住一张脸皮,腰间一根一根的肋骨清清楚楚,屁股上也没有肉,大腿和小腿差不多粗细。冲儿都要识不出自己了。那天,他偶然照一照镜子,被镜子里的人吓了一跳。这是我吗,这人是谁啊?冲儿看见镜子里的嘴巴一张一合,他一下子有些莫名的害怕。他又努力安慰自己,想着爷爷说的话:可能是手术伤了身体,没这么快复原,可能是缩小了的胃不太吸收营养。爷爷告诉冲儿不要害怕,要努力吃饭,哪怕吃稀饭。冲儿努力吃饭,喝汤,可还是一天比一天瘦。过完暑假,再开学时,老师和同学都让冲儿的样子吓了一跳。
班主任游老师平时对学生都挺凶的,这回,破天荒叫住冲儿:范冲,你怎么回事啊,没吃饭啊,这么瘦!游老师只是关心冲儿,冲儿一听这话,泪水涌出来了,他觉得委曲,他怎么没有吃饭啊,他每天都吃很多很多饭。游老师喝住:哭什么啊,得了,我才懒得管你。
爹娘还是很关心冲儿的,总会打来电话。爷爷怕爹娘担心,总说冲儿好得很,身体壮实多了,让他们不必担心,放心在外头打工攒钱就是。
转眼间又到收割稻子的时间,冲儿跟往常一样在田里给爷爷递稻把,这天,没有任何征兆,他一下子晕倒在田里。又去了那家医院。爷爷守着冲儿,六神无主,听凭医生护士围着冲儿,他们的神色有些不太对劲,但爷爷实在也搞不懂到底哪儿出了错。
去年给冲儿做手术的那个医生又来到了冲儿面前。冲儿偷偷对爷爷说:爷爷,我不喜欢他。爷爷怯怯地问:给换个医生不?那些医生讳莫如深摇摇头:不行,这孩子的病除了他,谁敢担当?听得爷爷云里雾里。
冲儿又被推进了手术室,再推出来,冲儿的小脸煞白煞白,跟死人差不多。动了第二次手术之后的冲儿情况更不如从前。尽管冲儿万分不好意思,但冲儿还是对爷爷直说了,爷爷,我以前就是吃什么拉什么了,真的。所有的食物怎么会原封不动被退货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爷爷万分地困惑。他看着孙子一天一天萎缩却无能为力,他帮不上一点儿忙,爷爷一次又一次老泪纵横。
深夜里,值班的小护士戴着口罩,警惕地看看四周,在爷爷耳边小声说:范冲的肠子给接错了,胃出口直接接在了大肠口上,漏掉了小肠,现在,小肠都坏死了,接不起来了,你可以去告那个医生。说完,小护士疾步走开。
爷爷听罢如雷轰顶,夜深人静,病房里突兀地响起爷爷呼天抢地的哀号:天杀的医生啊,断了我冲儿的活路啊……围观的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状纸呈了上去,法院让他们回家去等开庭的消息。
而犯下孽债的那张脸却自此销声匿迹。冲儿的爷爷去院长办公室嚷叫几回,回回喊得筋疲力尽,腿乏头晕,院长回回都好脾气:我们已经给他处分了,他现在人也不在,你看这事,他人都不在这儿了,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
总之,好像路路都给生生掐断,再往前半步,就是深渊就是绝壁就是死路,爷爷的头往医院雪白的墙上咚咚撞去,悲鸣声声,生不如死。
电话里,冲儿爹娘的哭腔一再响起:要是这时候回来,这半年多工钱就全没了……没有了下文,他们终究还是叫工钱给拖住了脚步。
医院每天都给冲儿注射药水,一天两次,一瓶半天,说是营养液,那到底是营养液还是哄哄人的生理盐水呢?爷爷却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那药水上,爷爷的眼睛熬满血丝,他直直盯着药水,想象着药水流经体内,遍布全身,把活的希望也就此源源注入冲儿的身体。爷爷愁苦地看着,恨不能用自己苟活了七十余年的身躯、痛了四十余年的胃交换给孙儿。
病床上的孩子,现在只能尽量地用目光和爷爷交流。
现在,冲儿都不能够一次看爷爷太长时间,稍微久一些,冲儿就感觉无力、困乏、疲软,身体中曾经坚固的东西正在慢慢摧毁慢慢倒塌,再扶不起,再拖不住。冲儿想自己是快死了。他看着爷爷,有时泪光盈盈,他的嘴巴轻轻张合,淡淡的笑意:爷爷,想不到,我比你死得更早……
营养液终究不能留住冲的生命,这年的十月初九,冲儿成了一掬灰,小小一个黑匣子,被爷爷捂在怀里,抱回了家。
直到冲儿成了灰,法院的开庭通知也未能寄到。爷爷可能至今都不会知道,法院院长正是那医生的儿子。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人死不能复生。冲儿的祖祖辈辈都是忠厚人,他们不会强求更多。
上坟的日子,奶奶黯淡的眼中再次流下浑浊泪水:冲儿,这是你的命啊,你莫怪谁,你好好走,好好托生去吧……坟前纸灰飞舞如蝶,乖巧一如生前的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