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查代文的散文《父亲的山林》

父亲的山林 

1

父亲喜欢栽树，这是我知道的。年年春暖时节，父亲总要折些柳枝，插上路旁塘堤，挖些泡桐松杉，栽在村头巷尾。尽管父亲的劳作大多被牲畜和无知的孩童毁坏，父亲却从不懊丧气馁，年年如是。

但我不曾料到，父亲到了六十高龄，居然扛一柄老山镐，离开热烘烘的田园，只身走进那孤僻的寒山荒岭。一去就是八年，垦荒，造林，居然把一座偌大偌高的荒山盘得生机盎然，葱笼碧绿如李可染笔下的丹青。

2

事情的发生很突然。

那是60年代末，具体的日子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细雨霏霏的春夜，我带着春雨的凉意从大队小学回到家，正逢队里开会，议题是派一人看山，守住山上为数不多的松树和全村人赖以饷炊的柴禾。一座孤山野岭，离村又有三四里地，早去晚归，多有不便，更兼秋雨霜风，日子难熬。村人虽说无一人反对，却又无一人自动报名。这样僵持了好大一阵，父亲突然开口了，父亲说：我去吧。父亲的话音刚落，闹哄哄的会场顿时静如无人之境，大伙都把眼光投向我的父亲。那眼光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一位六十高龄的老人，即便是力能胜任，又怎能忍心！队长自然不会批准，并宣布散会，说这事以后再议。次日早起，我发现父亲已人走床空。我跑到村口，看见场坪上聚集着一堆人，他们一声不吭，默然地向同一方向凝视。春雨已住，晨光正亮。我抬眼望去，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人沿着那被夜雨洗得亮如绸带的沙石小道走向那座荒山，在早霞的映衬下，他肩上的那柄老山镐亮如鹰翅。

那是我的父亲。

3

几天以后，父亲找了队长，说：在山上盖间屋吧，免得我一日几次往回跑。队长不允，说：六十岁了，一个人吃住在山上，要是有个三病两痛，无人知晓，那怎么得了！父亲没辩，噎了半晌，说：那我就自己搭一间茅棚。茅棚怎挡数九的严寒？队长惊呆了，他知晓我父亲的脾气，说得出就做得到。只好让步，派人上山，平地，牵基，挑砖，搬瓦，在半山腰上盖了一间红砖瓦房，又派人把鼎罐锅伙油盐被褥挑到了山上。

父亲就在山上扎下了营盘。

从此，那孤独冷僻的寒山野岭升起了一缕暖人心肺的炊烟，那炊烟舒舒展展直上无际的苍穹。

四乡八村都能看见那缕炊烟，都说，那山上有人烟了。

4

到了四月，父亲就垦出了好大好大的一片荒地，那土质黄中透紫，如父亲的脸色。父亲就在那垦出的地上种了黄豆、花生、白菜、葱蒜。山荒土不瘠，厚实，肥沃。菜苗豆苗鲜嫩如露，葱绿如玉。

后来，父亲还养了几只雏鸡。

后来，父亲又圈了一头猪仔。

家里的那只黄狗，也跟了父亲，越溪过涧，左右不离。

鸡鸣，狗叫，猪吼。孤岭不孤，泛动着融融生机；寒山不寒，涌动着酥酥暖意。

5

那时，我在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小学离那山二三里地，每每课前课后，我总是默然无语地伫立在学校门口，透过茫茫天宇，久久地向那山上凝望。

凝望父亲垦荒的身影；

凝望父亲舞动的老山镐，像翻飞的鹰翅；

凝望父亲燃起的炊烟，在深邃的苍穹舒卷自如……

不知是怜惜，还是愧疚，亦或是激动，还是崇敬，每每这样的时刻，我的心在反反复复地呼唤：父亲，父亲……

6

黄叶纷飞，朔月凛冽，数九寒冬降临了。

我想起了父亲，该添御寒的棉衣了。还是母亲心细，早缝好了一件厚实的棉衣和一双夹绒的暖鞋。

我急切地赶往山上，送给父亲。但当我拐过一道山弯，眼前的景象叫我惊呆了：父亲穿一件单衣，手握老山镐，鹤立崖头，满脸如刀刻斧凿出的纹沟充满着盈盈汗水，雪白如芦花的发间，散发出缕缕热气，他的脚下是一片垦出的黄中呈紫的新土……我顿时鼻子一酸，热泪如泉，夺目而出……

7

转眼又是一年的春暖时节，村民蜂涌上山，在父亲开垦出的新土，栽下了一坡楠竹。

又一年，栽下了一坡杉苗。

再一年，植下了一岭崖松。

父亲呢，不曾想过歇息，一把老山镐，依旧挖山不止。

8

那是一个酥酥春夜，在那间红砖房的木板铺上，我和父亲胝足而坐。

窗外月色如银，万籁俱静。

父亲却突然问我，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我侧耳细听，不曾听到什么，便摇了摇头。父亲又说，你再听听。我便再听，依旧没听到什么，便又摇了摇头。父亲却笑了，说，我听到竹子拔节的声音了！

我顿时又是鼻子一酸，抑制不住的热泪又是夺目而出，父亲的一颗心呵……

9

如今，父亲已经去世了。他栽下的树苗却正年轻，葱笼了一座千古寒山，刚劲挺拔如血气方刚的汉子。

年年清明节，我都要回去祭奠父亲。

年年回去，乡亲们都要指着那一山的葱笼，对我说，那是你父亲栽的树！

只要乡亲们的这句话，一切都足够了。

真的，一切都足够了！

父亲，你说呢……

查代文，大冶市刘仁八镇查和泗村人。平生以文为乐，创作诗歌、散文、小说、舞台剧、电视剧等各类文学作品400余万字，著有诗集《乡情录》，散文集《心之旅》，中短篇小说集《麻石街轶事》，长篇小说《老街情殇》，诗文选集《查代文诗文集》。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