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族:从职场退守卧室,锁上房门
林中出现两条路,一条通向996大厂和快节奏的都市,另一条通向小地方的卧室。一些自称“社会化失败”的年轻人,选择从竞争时代蒸发,退回房间,锁上房门,不再面对职场。他们在网络上组建了“家里蹲自救同盟”,参与者达27162人。他们就像是被高速运转的时代列车,遗忘在站台上的人。
为什么不工作?
她家在山东省德州市的一个小县城,没什么大企业,更多的是几个人的小公司。这些公司大多工作时间长,员工流动性频繁。
第一份工作是办公室文员,她只干了一个月,她觉得办公室的同事上班时叽叽喳喳,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整天给老板打小报告、说三道四。给老板买奶茶,也被她认为是在“阿谀奉承”。久而久之,自己就成了孤家寡人。老板请同事喝奶茶,唯独没有她那份。她担心自己长期在这种环境下工作,会抑郁。
第一次辞职,她在家里呆了半年。一开始她也不适应家里蹲,每天忙着浏览招聘网站。但过了几天,她却觉得在家呆着很舒服,每天睡到自然醒,再给自己泡一杯香茶。摊开画纸,画几幅小画。或是坐在钢琴面前,弹一首悠扬的曲子。父母从小望女成凤,拿微薄的薪酬培养她的才艺,但她却只学了一点皮毛,给自己留了一点爱好。
图 | 梁霞用来作画的画笔
可到了第二个礼拜,父母就不高兴了。他们年近五十,父亲是机械厂的装配工,母亲也在车间工作,工资不高但也辛苦了十几年,他们无法理解梁霞不上班的状态,母亲很恼火,整天在她耳边唠叨,一个大专生找工作不是很容易吗?你怎么就不行呢?更严重的时候,直接给梁霞下最后通牒,我们不想养你了,你必须离开家。
梁霞顶不住父母的压力,找了一份淘宝客服的工作。工作时间从早八点到晚十一点,月薪仅四千,没有休息日。她不止一次动过辞职的念头,特别累的时候会埋怨,难道人活着就是为了工作吗?崩溃源于一次发烧,她一边输液,一边顶着昏沉的脑袋工作。父母看到她带病工作的辛苦,忍不住劝她辞职。
父母松口后,她迈着轻松的脚步回到家。此后,梁霞就不断在工作和家里蹲的生活状态之间转换,开始时会纠结,自己到底要一蹲到底还是想办法适应社会?离职次数多了以后,她失去了去上班的勇气,决定要多在家休整几年。
钟浩宇再次在考研的考场上交了白卷,答题基本靠蒙,半个小时就做完了。考场上没有手机,也不能早交卷,剩下的时间只好趴在桌子上睡觉。
这是他第三次考研,临考前半个月,考研资料上积了一层灰。里面的专业术语显得陌生,他试图规律学习,但十分钟以后就开始刷手机,大脑很难转动一圈。他翻出高中时的笔记,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笔记本上的解题步骤。他知道,每年交的考研费,不过是在浪费钱,但考还是要考的,考试能证明他在努力,而不是啃老。他的社交软件签名永远是,考研中,希望这次能上岸。
图 | 钟浩宇的考研书籍上蒙了一层灰
今年27岁的他是家中备受宠爱的独子,高一时他吵着要学美术,学习花费极高,家中并不富裕,但父母却力排众议,要实现独子的心愿。纯艺专业本来就不好找工作,更何况,大学四年,钟浩宇专业绩点倒退至班级倒数后十名。
2017年毕业后,投了几百份简历都没被录用的他,只得回家准备考研。前两个月还能坚持每天六点起床,准时开始复习,但家里氛围松散,他很快就坚持不下去了,他关掉了闹钟,每天醒来抱着手机床上一趴,看小说、漫画、追剧,但只要一拿起书来就困。
父母只有初中学历,从不过问儿子的学习,根本不知道儿子在房间里干什么,还怕他看书枯燥,给他买了许多零食。长期下来,钟浩宇习惯了懒散的状态,他也想出去上班,但发现家里太舒服了,他无法挣脱。
从竞争时代蒸发的人
在大厂年轻人一边自嘲996,一边忧心掉发问题的当下,“焦虑”已成为大城市的共有情绪。都市年轻人每分钟都害怕掉队,可是另一部分年轻人却或主动、或被动地选择了自我放逐。
他们退出大城市,锁上了自己的房门。不上班、不学习、不出门参与现实社交,依靠父母资助生活,成为“家里蹲”的一员。
为了寻求相互慰藉、抱团取暖,他们在豆瓣上建立了“家里蹲自救同盟”小组,参与者达两万七千人。小组成员自称为“蹲蹲子”,是一群没法赶上高速运行的时代列车,从此被遗忘在时代站台上的人。
之所以成为家里蹲,部分人是因为自身缺乏努力适应社会的意愿,再加上家人的纵容和溺爱也为其提供了空间。但另一部分人,是因为社恐、抑郁症等心理疾患导致的“社会化失败”。
梁越不堪工作压力,2017年告别了四年的沪漂生涯,从上海辞职回到千里之外的山东家乡。
今年30岁的他曾是一名月入过万的服装设计师,每天工作12小时以上。工作特别忙的时候,晚上九点半才能下班。回到合租的房子后,给自己点一份麻辣烫当晚饭。一边吃外卖,他一边打开手机搜索:怎么治疗失眠?
有一段时间,他忙着一个大单。压力过大,他开始整夜失眠。网友推荐的方法他都用了一遍,睡前放歌,洗热水澡,泡脚,听助眠音频。这些都没用,他烦躁易怒,头脑发胀。白天在工位上,他常常出错。
祸不单行,此时家乡偏偏传来噩耗。母亲出车祸导致左胳膊骨折。父亲让他不要回家,可他却想着过年时父母期盼的眼神而无法入睡。于是决定辞职回家陪床,病床前,他自责落泪,脑子里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在说话,看到医院的窗户,总有一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
最终,他被确诊为抑郁症,用了药物后,终于能睡个好觉了。但在家里蹲的日子里,他每天都要跟抑郁作斗争。虽然服药后不再失眠,但却因为睡眠时间过长,无法集中精力做事。他大学时爱玩游戏,最高记录一天可上线8小时,但现在他有了充分的时间打游戏,却失去了兴趣。
药物使他发胖,由于长期宅家刷手机,他的近视增长了200度,路边门店的牌子都要凑近才能看清。手机拿远一些,就看不清上面的字。
而朱泽回到家里的原因,则是由于从小就有的“社交恐惧”。他不是找不到工作,也不是怕累,他只是害怕跟人接触。
朱泽家在山东中部的小县城,卧室朝南,2016年大学毕业后没考上研究生,开始家里蹲。他拉上厚实的窗帘遮住阳光,整个房间显得很阴暗。23岁的他躺在床上,头发用皮套扎了一个马尾,脸色苍白,眼角挂着乌青的眼袋。外卖盒子和零食堆积在床头,膨化食品的碎屑落满床单。
退出的道路
蹲了一年后,钟浩宇的身体素质下降,每天打不起精神,大学时他曾是篮球队员,但现在做一个俯卧撑都气喘吁吁。他瘦得能看到自己凸显的肋骨,胳膊上的肌肉也退化了。
他把自己的危机坦诚地告诉父母,父母依然鼓励他呆在家“看书”,还决定给他买个跑步机锻炼。父亲坚信他一定能成为画家,还宽慰他,咱家有房子,也有存款,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在父亲慈爱的目光中,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啃老族,而是父母唯一的孩子。
他找到了“家里蹲自救联盟”豆瓣小组,其中有很多他的同类——家里有房且不愿独立的年轻人,他们大部分都是独生子女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家在小县城,远离竞争激烈的大城市,安心地在父母的庇佑下做一个废人。
钟浩宇把这样的网友聚集起来,组建了一个群,在群里互相发红包刷存在感,他甚至在网上交到了几个关系不错的女性朋友,常常给她们寄礼物、发红包、打情骂俏。
看到带病辛苦工作的女儿,梁霞的父母接受了她“家里蹲”的现实。梁霞可以心安理得地呆在家里,睡到太阳升得老高,再下楼买早点,早点铺的大姐都认识她了,会问她,你为啥现在才吃早饭?梁霞撒谎说自己刚下夜班,拿上早点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蹲了一年后,梁霞工作存下来的钱花光了,出门买东西,就必须得去父母放钱的抽屉里拿。父母发现后,故意多放一些。他们也不再总是唠叨她,而是下班后带着女儿一起遛弯。梁霞一只手牵着爸爸,另一只手牵着妈妈,一家人说说笑笑,看上去其乐融融。
每到此时,梁霞总是想起小时候散步的场景,自己也是在中间,吊着爸妈的胳膊,双脚腾空。但现在,她已经比父母还高了,不再能像从前一样了。
接受了“家里蹲”现实的父母,开始忧心:孩子一辈子靠父母不行。结婚,是他们能为孩子想到的出路。只要能结婚,赚钱可以先放在后面。
钟浩宇三年考研均告失败,父母坐不住了。母亲急着抱孙子,儿子已经27岁了,不能再蹲在家里备考,应该先结婚。他们对儿子极有信心,家里有钱,儿子长得帅还会画画,怎么会愁找女朋友呢?
梁霞的父母也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们认为,女孩结婚后,可以上班,也可以不上班,都可以过日子。于是四处托人帮女儿找对象。
只是,每当亲戚朋友问到女儿情况时,父母仍然会心虚,撒谎说梁霞正在准备考研。亲戚们有时会夸奖两句:“看,人家孩子就是有眼光”。这句话听起来,有一种虚假的客套。
其实,梁霞也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其中还有一个男生喜欢她,会经常给她送一些小礼物。自从梁霞开始家里蹲之后,这个男生就渐渐疏远了她。
而对于从小就成绩优异的朱泽来说,“家里蹲”的时光充满了折磨。他从小就是亲戚眼中“别人家的孩子”,就算到了大学,在全系也排名前十。父母并不了解什么是“社交恐惧”,只认为儿子的性格内向,只要多练习跟人交往就能克服。朱泽曾试图跟母亲沟通,总是换来母亲的一声冷笑:“人是老虎吗?人会吃你吗?笑话。”
朱泽每个月都会收到父亲的红包,红包上写着:“小泽,爸爸爱你”。钱不多不少,刚好两千元。朱泽只用这些钱来买外卖,打游戏也从来不充钱。大多数时候,朱泽都紧闭着房门,母亲只会隔着门,声泪俱下地控诉:“你不出去上班,我死都闭不上眼睛”。
但偶尔遇到母亲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推门进来,像小时候一样招呼他:“小泽,来帮妈妈收拾一下”。母亲会麻利地揭下床单,让他抓着被角,一起用力褪下被罩。那时候母亲的眼光温柔,小时候他每次他拿着全班第一的考卷回到家,母亲也是这样的眼神。他多想回到那个时候。
在家里蹲的时光里,如何处理跟父母之间的关系,是每个“蹲蹲子”都必须面对的难题。梁霞经过多次抗争,终于得到了父母的“理解”,虽然这份理解显得如此无奈;钟浩宇虽对现状不满,但可以坦然接受父母的关爱;朱泽一直在父母的不理解中痛苦挣扎;而对于罹患抑郁症的梁越来说,父母的爱却显得有些沉重了。
母亲的骨折还没好,就开始打着石膏做儿子最爱吃的菜。而父亲则会替儿子抵抗外面的风言风语,关系好的亲戚跟梁越父亲说,梁越从上海逃回来就是为了啃老。父亲一听立马怼回去,我就是喜欢他啃老,怎么了?
可梁越却感到一种“不能承受之重”,别人家都催婚,但母亲只是劝他放松心情;父亲天天逗着他玩,从不说一些励志鸡汤。甚至,一向讨厌猫狗的父亲突然提出来,要给他买只柯基狗养。
沪漂四年回家后,梁越有了一只柯基狗。
家里蹲的未来
梁越忘不掉自己的专业,决定帮柯基狗设计一套西装。父亲看到他的画,第二天就给他买来了布料。母亲帮着做裁剪,梁越捏着针脚,一家人齐心协力地,帮助柯基狗缝制衣服。
一针、二针、三针…梁越的手显得如此笨拙,母亲鼓励他,小狗穿上西服一定特别帅气。拆了又缝,缝了又拆,这件衣服做了好几天,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从中获得了久违的平静和快乐。沉积在心上一年多的阴霾,似乎裂了条缝,阳光透了进来。
就在那个晚上,狗穿上了西装。“人模狗样”——端详了一阵儿,这个词闯进了梁越的脑海,他忍不住大笑起来,拉着父母出去遛狗。当天晚上他没吃药,从上海回来以后的第一次,不靠吃药,他躺下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他觉得整个世界如此清爽,脑子里像卸下了一块石头。他跟父母商量,想要出去工作。
父母又开心,又难过。难过的是,毕竟病了一年,做设计还不行。开心的是,儿子终于好起来了。于是,父母托关系帮儿子找了份门卫的工作。老板是梁越表叔,月薪只有2000元,而其中700元,是父母悄悄给表叔加在工资里的。他们怕孩子因为工资太低难过。
十多平的门卫室昏暗且压抑,一场雨后,屋里充满潮湿的霉味。窗里的梁越,捏着钥匙,盯着门口出入的车辆。他的脸色苍白,坐姿歪曲,看上去毫无生气。门卫的工作看似清闲,但实际上并不容易。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需要记住领导的车牌号,认识整个公司的员工。有时候还必须懂得变通。一开始,梁越根本应付不了。
按照公司规定,不戴胸卡不能进门。有一次,急着出差的业务经理把资料落在办公室,为了赶时间,大半夜赶回公司,却因没有戴胸卡被梁越拦在门外。
一边是坚守规则的梁越,一边是赶时间的业务经理。两个人就这样在门口扭打起来,梁越力气太大,打了业务经理两巴掌。直到半夜老板出面才解决问题。幸好老板是自己表叔,厂里人给他留了面子没打回去。他干不下去的时候,父亲还专程请假陪他一起值守。
慢慢地,梁越适应了门卫的工作。看着门口穿行的车辆,关于服装设计的灵感却不断蹦进脑海。稍微清闲下来,他便从门卫室的记事本上撕一张纸,也没有专业的绘画铅笔,就随手用圆珠笔将想到的图案画下来。
就在那张薄薄的发黄纸片上,一笔一笔,梁越画出了未来的模样。
宅了半年之后,朱泽常常趴在阳台上,看着外面的天空。阳光从云朵的缝隙中倾泻而出,鸟儿在枝头蹦蹦跳跳,叫的欢腾。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显得匆忙,车鸣声此起彼伏。他远离的世界,依然不停歇地运转着。他放下手机的游戏,深深地呼吸,一个疑问冒了出来:“等待我的未来是什么呢?”
父母年岁渐长,白发滋生。就连他自己,在照镜子时发现,二十三岁的额头冒出了两道皱纹,他在小组上发出求救贴:“我要怎么办?”家里蹲三年后,他渴望再次回到社会。
梁霞也开始每天在网上寻找商机,她想起自己有不错的写作功底,开始尝试在一些网络平台回答问题,抒发情感。偶尔还会因为获得较高的点击量而得到收入,现在她已经有了五千多粉丝,挣了两百多块。
出去买早点时,她不再匆匆忙忙地走开,而是找机会向早点摊店主学习做大饼,打算学好了就开个早点铺。
图 | 蛰居在家中的日本人
“家里蹲”,在日本有另外一个名字“蛰居族”。二战后的日本经济进入爆发式增长期,人均GDP超过美国,迈入世界第一,随之而来的是激烈的社会竞争,整个社会像是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将节奏缓慢的人甩到社会边缘,“过劳死”、“抑郁症”、“亚健康”成为被高频提及的词汇。
与此同时,少部分人却转身退回到房间里,退回到一条背离主流人群的幽秘通道中。2019年,据日本内阁统计,蛰居族群体数量在日本已壮大到115万以上,年龄层次可从15岁跨越至64岁,其中80%是男性。有人认为这只是一种自私、懒惰的生活方式,但有人却认为这是对主流价值观的反叛,是另一种勇敢的面对。
蛰居族的另一面是对日本高速发展社会体制的反抗,是个人意志的主动选择。而中国的“家里蹲”却充满了无奈,他们并没有完全放弃回到社会的可能,比起蛰居族,他们显得更加痛苦。
两万七千人聚集在“家里蹲”豆瓣小组里,他们倾诉着彼此的困惑,今年3月,一位母亲在小组中发帖求助,儿子海归回国,却只想找离家15分钟以内的工作,不去外地,不做销售,不干体力活,刚上班没多久就刷信用卡消费1万多,问豆友该怎么办?有人回复,把他赶出家门不给钱,他就知道独立了。母亲回复,赶出门他就完了,我宁愿他碌碌无为我辛苦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