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道 | 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在2021年毕业典礼上的讲话
同 道
——2021年毕业典礼讲话
高世名
亲爱的同学们,
在你们即将毕业的这个时刻,我应该对你们说些什么?这几日我颇费踌躇。我当然可以说一些勉励的话、鸡血的话,也可以说一些温暖的话、煽情的话。但这都不是我真正想说的,当然我知道这也不是你们想听的。
因为现在是你们一生中的重要时刻、高光时刻,也是你们彼此间的离别时刻。从刚才的短片中,你看到自己四年前的身影,在那个身影和此刻的你之间,是你的大学。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无论你过得是否如意,无论你做过多少次梦,吐过多少次槽,这都会是你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时光,因为这里留下的是你的青春,你最珍贵的记忆。
“一切残酷的事物都会因时间变得温暖,何况是你的青春,你的大学。在学校的这几年,是你一生中最纯粹也最丰富多彩的日子。你毫无功利心地阅读和创作,非常任性的虚掷光阴,没白没黑地赶作业,通宵达旦地K歌,你恋爱、失恋,快乐或忧伤……。多年以后,这些都会成为最美好的记忆。记忆在未来等着我们,只要时间足够,一切稻草都会变成黄金。
刚才说的这种情感,对任何一所大学的毕业生而言都是如此。在这个盛夏、这个毕业季,这种兴奋、这种茫然、这种留恋与不舍,可谓人同此心。但是,身在国美的你,总该有一些不同之处。所以,我希望在这个毕业典礼上,在你们即将离开母校的时刻,为你们介绍这所学校里的两位老师,由于年龄的关系,你们可能没有接触过他们,甚至没有听说过他们。但我希望你们能够了解他们。了解了他们,你就理解了这所学校的某种内在的东西,一种我们所有国美人需要去尽心守护的东西。
第一位是油画系的老教授金一德老师,他是许江院长的老师,而他的老师则是倪贻德先生。
在我学生时代的记忆里,美院夜色中永远有一扇亮着灯的窗户,就是著名的“一德灯光”。后来我才知道,沉浸在灯光下的金一德老师,许多时候并不是在画画,而是在读书。我早就听说金老师是整个美院最重读书的教授,直到很多年后,在金老师的画室里,听到八十多岁的他平淡从容地讲起贺知章、王阳明、徐文长、福克纳、马尔克斯……,我才约略了解到,当年的“一德灯光”下,曾经照见过怎样的阅读生涯。阅读对金一德老师来说,是生命里很重要的部分。通过阅读,一个个精彩又陌异的世界在他眼前开启,他像一个“隔着玻璃看着橱窗中美丽糖果的孩童”,沉迷、陶醉、满心憧憬。“一德灯光”下的那些夜晚,一定迸发出无限的想象,一定经历过数不尽的悲欢。
然而,伟大作品所建构的世界是如此丰富,如何才能通过阅读进入到真实的生活?如何才能通过生活转化为切身和反身的经验?如何才能够把经验转化为直观的艺术语言?一是切身,要有切肤之痛;二是反身,要能反身以诚。艺术所成就的,是有情有义的知识,也是切身/反身的知识。
对于一位虔诚的阅读者、一位严肃的艺术家来说,这无疑是一项艰辛的事业。金老师说:“我最关心的,是如何找到自己的语言,来讲自己心里的事情。我心里最渴望的就是自由——艺术上的自由,但是我做不到。我就像蜘蛛网里的昆虫,总是有一种束缚。”这里谈的“自由”并不是被压抑的本能天性,也不是可以通过抗争获取的某种权利,这里的自由要困难得多,要难能可贵得多,因为它不是起点而是终点,不是前提而是目的。这种自由只有在艺术的操作中获得,在“艺术时刻”的身心开启中获得。艺术家的敌人永远是他自己,艺术创作就是他的自由练习,朝向自由的演习。所以只有通过艺术才能获得自由——因艺术而自由。
在金一德老师的画室中,我明显地感受到他有一种深刻的挫败感。他内心的纠结,画笔的哽咽,欲辩无言,欲说还休。
“生活和伟大作品之间,总存在着某种古老的敌意。”(里尔克)我以为金老师的这种挫败感是高贵的。今天,太多的艺术家熟极而流,却时常感到无从开始,因为他们的心麻木而空洞。而金老师的“欲说还休”,却是因为他积攒了太多的感受、太多的情感与块垒,纠结于心。正是因为这份块垒郁结,我们在金老师身上全然找不到许多艺术家的自负、轻狂与放纵。他所有的,只是认真与诚恳、质朴与谦卑。他所守护的,是一种非常可贵的艺术精神,尽管这种精神在这个世界上很边缘,很寂寞,但它同时又很顽强,很壮丽。
金一德 《倪贻德》 油画
十多年来,我越来越意识到:就艺术而言,最重要的或许并非好坏之分,而是真假之别。好艺术和坏艺术之分往往是可争议的,但真艺术与假艺术之别,却是判教之根本。因为艺术不只是艺术,还是一个真实的生命过程。在这个生命过程中,艺术是无际绵延的爱与愁。
金一德老师常说:“艺术的深度首先是生活的深度。”就生活而言,外在世界与内在世界并非判然分开的两端。做艺术要反身以诚,因为艺术就是内与外的摆渡者,所以艺术家最需要真诚且真实地生活。真诚并不一定就是真实,真实要难得多。一个人很真诚,但他可能正在非常真诚地做着虚假的事,甚至罪恶的事。生活之所以会有深度,是因为它总是被各种表面事实掩盖着,生活的深度就是掩盖其上的那一切虚妄的厚度。真实不但需要你的诚意,而且需要一种能力,一种识见,才能在去蔽与解放中反复抵达。
就像残酷戏剧导演阿尔托所指出的:生活不是我们可以观察到的外在的现实表面,而是那个形式从未抵达过的纠结、涌动、破碎的核心。一切真正的艺术品都在表现自我在世界上的存在形式,同样,每件作品其实也都在帮我们重置现实的新尺度。艺术家由此趋向于那个形式从未抵达过的核心——这就是生活。这不只需要我们真诚地生活,从真诚的生活中去发现生活的意义与深度,而且需要我们发明自己的语言,用艺术的语言点亮生活,从生活的深度中发掘出艺术的深度。
我要介绍的第二位老师叫耿建翌,他是金一德老师的学生,四年前离开了我们。他是我们学校1985年的毕业生,那一届同学们的毕业创作震惊了全国艺术界,掀起了“八五新潮”的壮阔波澜。一个月前,耿建翌当年的一件毕业作品拍卖了7475万元,又一次震惊了艺术界。别误会,我不是提醒你们,自己的毕业创作未来可能会很值钱,而是想带你们认识这样一个人,一个独特的人。现在请看一部短片。
耿建翌正是在你们入学的那年离开了我们。他从来不是一个狭义上的艺术家。他说,四十岁以后不再考虑创作,只是“做事”。刚才哲匠奖的影片中也讲到,“最重要的永远不是作品,而是做法”。在耿老师的学生们之间流传着一句话:“艺术可以学,不可以教”。艺术当然有其可教之处,但他所看重的恰恰是它不可教、甚至不可言说的部分。这不仅是指艺术家凭借其本能所进行的那类症候性创作——那种自然发生却又充满风险的症状,而且还指向一种持疑,一种对于行业化的艺术生产的持疑,一种对于体制化的艺术教育的持疑。耿建翌极少做那类“标准的当代艺术”,很久以来,他的作品一直是以某种“去作品”或者“准作品”的方式渐次展开,其中最令人着迷的,也正是那些溢出了艺术领域的非作品化的东西。这溢出的部分,贯彻着他独有的态度——绝对、彻底、干干净净,不修辞、不浪漫、绝不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