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同时代靠写作赚钱最多的作家?
读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小说以外的文字,会发现一个比较有趣的现象,那便是毛姆总会于字里行间冷不丁便扯上几句与稿费相关的话题。当然了,他老人家想要表达的意思嘛,大家想必都明白,那便是作家写作与金钱之间,不仅不存在任何矛盾,并且一个靠写作赚不到钱的作家根本就没有权利去批判一个能够经由写作赚到钱的作家。就比方说谈到狄更斯时,毛姆便不止一次说狄更斯“22 岁那年便每周可以通过写作赚到 22.5 英镑了”;而讲到巴尔扎克的时候,毛姆则认为巴尔扎克用从出版商手里预支的稿费来满足自己的奢靡消费无可指摘。在 1932 年出版的《偏僻的角落》一书中,毛姆更是说道 :“没有足够的收入,生活的希望就被截去了一半。你得处心积虑,锱铢必较,绝不为赚得一个先令而付出高于一个先令的代价。我发现金钱就像第六感,没了它,你就无法最佳地发挥其他五感。”毛姆讲这些话自然有他的道理,谁叫他是英国同时代靠写作赚钱最多且又是在普通读者中最出名的作家呢?但问题是,虽然毛姆赚得盆满钵满,名气亦如日中天,但有关他是一个严肃作家还是一个通俗作家的争论,却从他写作伊始就没有中断过。以至于连毛姆都相信,自己骨子里很可能就是一个通俗作家,因而他对自己的评价便是 :通俗作家,二流水准。但异议并未由此减弱,其原因还是与毛姆的作品持续且屡创新高的畅销有关。在毛姆最为叱咤风云的那些年头,他的确没有得到评论家的尊重,遑论推崇,而且越是有名的评论家往往越躲着他,其中的一部分原因或许是出于嫉妒。要知道,在那样一个文学年代里,一位严肃的、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倘使能通过他手中的笔过上像样的日子是不可想象的,甚至也是不可原谅的。毛姆通过写作变得相当富有,他能在美国东部和法国南部买下豪华别墅,他可以在伦敦、巴黎、日内瓦、尼斯这样的地方随时随地举办奢华聚会,他可以像唐宁街的内阁大臣抑或走红的电影明星那样动不动就上新闻版的头条,这对于彼时的英国文坛而言无疑是有点儿“超现实主义”了。
但更重要的原因或许并不是简单的嫉妒。多数评论家都有一种共识,那便是毛姆的作品里的确存在着某种难以忽视的局限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毛姆只不过在小说里解析了没有情感的情感,给文学界提供了没有新意的新意,对于我们周遭并不美好的林林总总,他似乎既没有提出质疑也没有提出任何值得思考的问题。的确,在我看来,毛姆感觉上似乎更像是一位 18 抑或 19世纪初期的欧洲作家。他在叙事风格上更接近于福楼拜与莫泊桑或者他的同胞吉卜林。而 20 世纪上半叶,恰是世界文学走向发生重大变化的时期,最具时代特征的是卡夫卡、乔伊斯、普鲁斯特,是里尔克、佩索阿、多斯·帕索斯,是福克纳、海明威、芥川龙之介。与上述这一批作家或诗人相比,毛姆作品里的技巧性、创新性的东西几乎见不到,于是留给评论家去“诠释”“剖析”“解密”的东西便乏善可陈。
没错,在毛姆的作品中,你很难找到战争、屠杀、极权等厚重的主题,他所描绘的更多是一种庸常的生活。他笔下的主人公不用面对“生存还是死亡”这样的抉择,他们要思考的和当下的人们实际上差不多,往往只是生活、工作、爱情和家庭,是谁和谁通奸了,是谁家的下水道堵了。奈保尔也曾是毛姆的粉丝之一,他刚出道时所获得的第一个奖项便是“毛姆文学奖”,但在奈保尔的创作后期,他也承认毛姆的作品不够宏伟,思想不够开阔,没有站在民族和历史的高度,他笔下的人物虽然独树一帜,但缺少普遍性,很难在人的心灵上打下烙印,在技巧和表现手法上也不具有强烈的开创性。奈保尔在这一点上,与他的前辈弗吉尼亚·伍尔夫看法相似。而伍尔夫差不多算是与毛姆同时代作家中“反毛姆”最激烈的,她甚至说过毛姆“有时候像个罪犯”,不过伍尔夫大多数时候还是以客观的文学的角度,对毛姆的作品进行评论的。
至少从表面上看,毛姆对来自同行的攻击不是很在乎,这与毛姆天生阴沉而分裂的人格有一定关系,当那些骂他的作家和评论家正时刻准备着迎接毛姆回击的时候,毛姆脑子里实际上在想着别的,比如他会想他的那些同性恋人,毛姆并没太把他在英国的同行当回事儿。毫无疑问毛姆是英俊的,但同时他也是冷漠的、专横的,一般人很难接近他。多丽丝·莱辛当年才从非洲的罗德西亚(今津巴布韦)到伦敦的时候年龄尚小,经济又十分窘迫,因自己的某篇小说获得了“毛姆文学奖”,莱辛便第一时间拿这笔奖金付了拖欠已久的房租。为表示感谢,当然也是为搭讪一番既多金有名又英俊潇洒的毛姆,她便写了一封言辞恳切又略带几丝崇拜的信向毛姆致谢,毛姆回信中表示 :首先,他与“毛姆文学奖”的整个评选无关 ;其次,他没有读过莱辛的小说,没有什么可对她说的。最后他还刻薄地说了一句 :“你一定经常写这些讨生活的信感谢别人吧。”有人说这是因为毛姆没有见过年轻靓丽的文艺女青年莱辛,可事实上毛姆对年轻女孩子并不特别在意,他更在意的是年轻漂亮的小伙子。
毛姆之所以算不上伟大的作家可能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他笔下的很多东西实际上或许并不是他真正崇尚或信仰的东西。以毛姆的主要作品为例,《寻欢作乐》中有哈代的影子,《刀锋》里的主人公实际上是维特根斯坦,《人性的枷锁》中的原型是画家洛特雷克,《月亮与六便士》则是以保罗·高更的生平为素材……这些人的身上都多多少少背负着人类的原罪与人性的枷锁。所以当读者知道毛姆的个人现实生活以及他之所思所想与他笔下的小说人物所暗含的思想差之千里的时候,便会觉得毛姆实际上是在利用他人的苦难,从中获取个人的创作资源,多多少少像个“骗子”。但我以为,如果毛姆是一个骗子的话,那么所有的小说家都是骗子。但毛姆确实是一个很现实的人,或者说他是个一般意义上的“聪明人”,事实上毛姆在某些地方与我们国内的不少作家颇为相像,当然也可以说是我们国内的一些作家与毛姆特别相像。
毛姆固然不觉得自己“伟大”,但他也不认为自己如那些评论家所说的不堪,他说过,“我等待的批评家是这样一个人,他能解释为什么我缺陷这么多,却还拥有这么多的读者”。这在我看来更像是一个作家在和人斗气,毛姆是聪明的,但聪明人都伤在不吃苦上面。毛姆经历过一战和二战,却无法让人感觉到他是一名经战火洗礼过的作家,他对战争的反思有,却并不多。毛姆的许多小说都很尖锐,但尖锐往往是针对别人,人们很少感受到毛姆是在对准他自己的灵魂,因而也就很难从毛姆的小说里读到真实的毛姆。
毛姆依靠写作在 20 世纪上半叶的作家同行中不仅率先获得了财富自由,而且他还有数十部作品在欧美两个大陆被改编为电影和舞台剧,他是英国皇家文学会的会员、牛津大学的名誉博士,还是英国女王授予的“皇家荣誉侍从”……他出入于名流的社交圈,并以 91 岁的高龄去世。而与他同时代的那一批作家,有相当一部分终其一生也未能脱贫奔小康,不是一生穷困潦倒,就是其文也辉煌其生也短暂,像卡夫卡、佩索阿,或是像奥威尔。
一战时,毛姆想报名入伍,就给他的高尔夫球友温斯顿·丘吉尔写了一封信,丘吉尔却不置可否。后来毛姆以自己出色的法语,成功当上了一名前方救护车驾驶员。还有一种说法是,他去法国参加一战,是为了躲避因他而怀孕的有夫之妇西里尔。这次卫生员的经历,影响了他的后半生,在一次陪伴伤员的过程中,毛姆完全不能让一个陷入狂躁的伤员安静下来,而这时候一个青年出现了,他是来自大洋彼岸的志愿者,只用几句话就把那个狂躁的伤员给逗乐了,这便是杰拉德·哈克斯顿,一个 22 岁的美国人,长着一张比年轻时的毛姆还要英俊的脸。毛姆把叶芝的诗歌像情诗一般小心翼翼地誊写到一张带有颜色的格纸上送给杰拉德。杰拉德也成了毛姆之后长达 30 年的恋人。虽然有了杰拉德,但毛姆在感情上并不专一,对于伦敦社交界魅力十足的内皮尔·阿林顿,毛姆形容他是“美味的尤物”;伦敦社交界的另一位宠儿休·沃尔波尔也是有名的同性恋者,他告诉毛姆的“敌人”弗吉尼亚·伍尔夫,毛姆没被“送进监狱”实在是运气太好了。但到了二战期间,毛姆显然变得更加稳重,他给英国情报部门工作,却一直拒绝领取任何报酬,这一点曾被英国国民广为传颂。
毛姆一生不缺钱,也不缺恋人,他们围绕在毛姆身边,有的是因为金钱,有的则是因为崇拜。这样的人生对于普通人而言也许是终极向往,而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无疑是一把双刃剑。幸运的是毛姆不用经受贫穷潦倒的折磨,还可以随时随地要他想要的,做他想做的 ;而不幸的则是他杜绝了痛苦和绝望,所以你很难想象毛姆会像托尔斯泰那样在 80 多岁的时候离家出走,孤独地死在一座小站上,或者像佩索阿那样一生独自在葡萄牙首都里斯本老城的破旧公寓里意淫。
对于艺术家而言,“不疯魔,不成活”几乎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而毛姆给人的感觉却是举重若轻,当然亦可认为他是“不疯魔,亦成活”的典范。而真正的文学大师的文学作品必然不能仅仅作为一种阅读消遣和流于常识层面的感官读物,真正的文学作品所带来的必然是一种近乎或完全是仪式感的阅读,在这样的仪式感中,我们才能进入一种极度的深沉和反思,从而净化自身,并获得自我的升华和对文学真实的认知。
毛姆曾经与人探讨过画家埃尔·格列那的同性恋倾向,并分析了同性恋艺术家的特点,毛姆认为,同性恋者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即对某些正常人重视的东西缺少深层的严肃。他们的态度表现为,从空洞的尖刻言辞到充满讽刺的幽默。毛姆倔强地对大多数人认为微不足道的东西给予重视,同时对人类认为精神福祉不可或缺的普通观点加以讽刺。“他的创造能量不足,但对讨人喜欢的粉饰有极好的天赋……”正是这些话让我明白了毛姆,面对一名作家,我们不能因为他没有宏大叙事的作品、笔下关注“微不足道”的人情世态,就理所当然地认定其作品不足论 ;也不能因为一个作家于创作上缺少形式创新,也没能建立起自己的理论支撑,便怀疑其作品的经典性。但毛姆究竟算不算文学大师呢?我以为至少目前不算,但有朝一日会不会算,我说不好,因为在对作家的价值评判与对文学的认定标准方面,当下已经如此混乱,谁又能说得清以后呢!
生前,毛姆曾认为自己“四分之三是正常的,四分之一是同性恋”。但实际情况很可能应该倒过来。但谁也无法否认毛姆是成功的,而且相当成功。至少他诠释了另一种真理存在的可靠性,那便是对于一个优秀的作家或艺术家而言,不疯魔,也未必就不能成活。或许更值得我们探讨的,是对“疯魔”一词该如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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