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是不是一位好父亲?| 早说

今天是父亲节,从《早生贵子》里选了一段文字。

鲁迅和丰子恺一样,都明白父子两代相处之道,应当是平等的亲爱与宽容。
父母给予儿女的固然如山如海,如果不懂得从儿女身上习得己之所无,施之久必生怨,持之恒必无乐,养儿女可不是一件纯粹的苦事!
做父亲应该是求仁得仁的事。

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给了中国传统的“长者本位”狠狠一击,号召父母对于子女,“应该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然而应当培养出什么样的孩子,并不曾说明。

1933年,海婴四岁,鲁迅作《上海的儿童》,很明确地,刀锋直指中产阶级的亲子教育:

“中国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两种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点也不管,骂人固可,打人亦无不可,在门内或门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网的蜘蛛一般,立刻毫无能力。其二,是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扑,使他畏草案退缩,仿佛一个奴才,一个傀儡,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来,则如暂出樊笼的小禽,他决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

这就造成了中国儿童画中的儿童形象“大抵倘不是带着横暴冥顽的气味,甚而至于流氓模样的,过度的恶作剧的顽童,就是钩头耸背,低眉顺眼,一副死板板的脸相的所谓'好孩子’”。

鲁迅看中的则是孩童健康、活泼、顽皮的一面,而自动忽略了他前面说的“横暴冥顽”。或许与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有关,因为“中国一般的趋势,却只在向驯良之类——'静’的一方面发展,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才算一个好孩子,名之曰'有趣’。活泼,健康,顽强,挺胸仰面……凡是属于'动’的,那就未免有人摇头了,甚至于称之为'洋气’”。而同属东亚儒文化圈,正与中国敌对的日本,却有着与中国儿童不同的气质:“温文尔雅,不大言笑,不大动弹的,是中国孩子;健壮活泼,不怕生人,大叫大跳的,是日本孩子”。鲁迅隐隐指出:如果中国想与日本这样的敌国争一雄长,乃至抛掉传统的弱点,与西方列强并肩,家庭教育的改造当是要害所在。他说:

驯良之类并不是恶德。但发展开去,对一切事无不驯良,却决不是美德,也许简直倒是没出息。“爸爸”和前辈的话,固然也要听的,但也须说得有道理。假使有一个孩子,自以为事事不如人,鞠躬倒退;或者满脸笑容,实际上却总是阴谋暗箭,我实在宁可听到当面骂我“什么东西”的爽快,而且希望他自己是一个东西。

鲁迅向来鼓励年轻一代勿为传统所累,于中国传统,于西方潮流,都取“拿来主义”。早年曾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忽然想到》)在儿童教育方面,持这种“宁动勿静”的观点,也就不奇怪了。

不过海婴式的健康活泼顽皮,并不太为当时的中国社会所容。鲁迅介绍说“九一八事件后,就被同胞误认为日本孩子,骂了好几回,还挨过一次打”,即使在鲁迅周边,对他“老来得子,宠溺过度”的批评,一定也是不绝于耳,不然也不会有那首著名的《答客诮》(回答客人的讥讽):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许广平在鲁迅逝后,还于这个问题予以淡淡的辩护:“海婴直到如今,和普通小孩在一起,总觉得他太好动,太好研究一切,太不像守规矩的样子。就这样罢,我们的孩子。”

那么问题来了:鲁迅到底是不是一位好父亲?

大约是同情朱安的缘故,颇有人开始叫鲁迅“渣男”。相对于以鲁迅之是非为是非的时代,也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

跟一位朋友讨论过这个问题:渣男能不能成为一位好父亲?

有可能啊,她说。可是,我觉得,不管是补偿心理,还是狂爱小孩,渣男可以成为一位舍得为孩子花钱的父亲,一位投入很多爱的父亲。但渣男不会成为一位好父亲。

为什么?因为渣男之所以为渣男,就因为他缺乏同理心,一切都是以自己为中心,没办法体会对方的痛苦与不甘啊。

鲁迅是一位好父亲。不在于他肯为海婴请看护多写两篇文章,不在于他每月支出20元大洋给海婴看病,也不在于他肯通宵地照料孩子,愿意拿出时间来陪孩子玩儿,孩子怎样捣乱他都不恼怒。丰子恺曾有论述云:

世人以膝下有儿女为幸福,希望以儿女永续其自我,我实在不解他们的心理。我以为世间人与人的关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君臣、父子、昆弟、夫妇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时候都不外乎是一种广义的友谊。所以朋友之情,实在是一切人情的基础……无子者叹天道之无知,子不肖者自伤其天命,而狂进杯中之物,其实天道有何厚薄于其齐生并育的儿女!(《儿女》)

我理解丰子恺这段话,十分符合“五四”所谓“儿童的发现”。父子两代相处之道,应当是平等的亲爱与宽容,而非上施于下,高识拔低,老指点少。我们怎样待我们的好友,就该怎样待我们的儿女。子曰“不友不如己者”,不是教人攀龙附凤,而是提醒朋友间若不能互相补益,且友情难久。父母给予儿女的固然如山如海,如果不懂得从儿女身上习得己之所无,施之久必生怨,持之恒必无乐,养儿女可不是一件纯粹的苦事!

这一点,丰子恺是懂的,所以他说“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大家都觉得鲁迅并无此等艺术家的浪漫,但其实鲁迅也是懂的。

“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丰子恺《给我的儿女们》)鲁迅敢于说出“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这般利害如何不晓?他在遗嘱里加了一句: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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