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的树
1
有树的地方才有村庄;也可以说有村庄的地方才有树,树和村庄是相依为命的。村庄里的树活得岁数大了,树的名字就成了村庄的名字。在卢医镇境内,就有一个村子叫白杨树;在高丘境内,就有一个村子叫皂角树;在曲屯镇境内,就有一个村子叫花栗树。在以树的名字命名的村子里,树名就成了这个村子里人们共同的姓名。从这个村子走出去的人,看到这种树就会想起老家,想起老家的亲人。
一棵树只有历经了一百年,才会获得人们的尊重;只有沐浴了几百年的风雨,才会得到人们的敬畏。每一个以树命名的村子里,也许都曾经有过一棵或几棵被人们敬畏的树。白杨树村也许曾经有过几棵年岁过百的白杨树;皂角树村也许有过一棵沐浴了百年风雨的皂角树;花栗树村也许曾经有过一棵见证了百年兴废的花栗树。
年代久远了,让人敬畏的古树就没有了,树的名字对于村庄来说就变成了一种缅怀过去的符号。当一种符号的内涵被时间掏空之后,就是这种符号的悲哀。再过很多年,人们或许连这种悲哀也忘记了。
2
古代,桑和梓是与人们的生活关系极为密切的两种树。桑树的叶可以用来养蚕,果可以食用和酿酒,树干及枝条可以用来制造器具,皮可以用来造纸,叶、果、枝、根、皮皆可入药。梓树的嫩叶可食,皮是一味中药(名为梓白皮),木材轻软耐朽,是制作家具、乐器、棺材的美材。古代的人们经常在自己家的房屋周围植桑栽梓,而且人们对先辈所栽植的桑树和梓树也往往心怀敬意。
除此之外,家族的墓地多依傍桑林而建,死者的墓前亦经常栽种梓树,这是因为在古人的心目中,分枝再生能力极强的桑树和生长快速的梓树都是生命之树,人们将它们视为灵木。久而久之,桑树和梓树就成了故乡的象征,“桑梓”也就成了故乡的代名词。
“乡禽何事亦来此,令我生心忆桑梓。”柳宗元在迭经变故、风雨如晦的日子里,听到黄鹂的鸣叫,想起了故乡。黄鹂被他看成了乡愁的化身,他把乡愁凝固成了几行被传唱不已的诗句。
每一个听到鸟鸣就想起故乡的人,就是另一个柳宗元,就是一位诗人。
3
几乎每个中国人的心里,都对大槐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这种情结也许来自于六百多年前的那次大移民。
从山西的洪桐县的大槐树下迁移到各地,人们就在自己居住的地方栽一棵槐树,来记住自己的老家,来寄托自己的乡愁。槐树每一年都会长出新的枝叶,每一个人心中的乡愁每年也会长出新的枝叶,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记挂老家的清梦变成的。
六百多年过去了,很多人已经忘掉了自己的先人曾经背井离乡,已不再提及洪桐县,也不再提及大槐树,把家族的记忆转变成了一种越来越不明晰的情结。
4
农村有句老话:“门前不栽桑,门后不栽柳,院中不栽鬼拍手”。不在门前栽种桑树,是因为“桑”和“丧”读起来一样;不在屋后种种植柳树,是因为“柳”和“流”谐音,有“散财”之嫌。“鬼拍手”,其实指的是杨树,杨树叶子大,风一吹就发出拍手的声音,在晚上听到的话,感觉有点诡异的成分在里面,所以农村人把这种树叫做鬼拍手。
风水之说,玄之又玄。人们时常把说不明白、解释不清之事归结到风水之中去。为了营造家宅的风水,便有了很多忌讳,这些忌讳,透露出了人对对于吉祥安康的渴盼,昭示着趋吉避凶的民间心理。
其实,最好的风水是这个家庭的门风,是这个家庭的积德。
5
每一棵树都是村庄的一根胡须。
这些“胡须”记着村子里的每一首童谣,记着村子里每一个人的乳名,记着村子里每个家族的历史。剃掉每一根“胡须”,都会发觉这些记忆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年轮。
每一棵大树都曾听到过这个村子里笑声,也看到过这个村子里的泪水,它们的年轮里记取着这个村子里的风雨,记取着这个村子里荣辱,也记取着这个村子的兴衰。
每一棵大树都曾仰望过太阳,都曾注视过月亮,都曾和蓝天对话,和清风漫谈,和细雨缠绵。每一圈年轮里,都有泥土的味道,都有阳光的色彩,都有风雨的姿态。审视着一棵树的年轮,就是在思量着岁月的命题,就能品悟到生活的哲学。
被树木信奉的哲学是:疼不言,痛不语,把根越扎越深,才能拥有更多的葱茏。
6
村子里的每一人都是这个村子里的一棵树。
有的树会开花,正像有的人能显赫一时一样;有的树会结果,就像有的人能儿孙满堂一样;有的树既能开花也能结果,好比有的人既能显赫一时也能儿孙满堂一样。
有的树不开花,正像没有结过婚的人一样;有的树不结果,就像没有后代的人一样;有的树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好比孑然一身的人一样。
每一棵树都有它的宿命。一棵宿命里有花有果的树,到了一定的年岁,就会自然而然地开出花来,到了一定的时令,就会顺其自然地结出果来。一棵宿命里无花无果的树,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不少人不信命,拼了命去挣钱,拼了命去当官,拼来拼去最终仍是一场虚空。老了才明白:总有一些风雨躲不过,总有一些吉凶避不开,总有一些天命违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