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村庄季风(二十二)
106
村庄河岸上,有一棵弯腰的枫杨树。
有刀客的年月,弯腰枫杨树是刀客们的刑场。
土地最多的人家,被刀客们血洗后,总要有一个人被吊死在弯腰的枫杨树上。
还有一些敢和刀客拼命的人,最后被刀客捆绑,缠上白布,浇上桐油,在弯腰枫杨树下点了天灯。
村庄的人们开始漠然土地和财富,都害怕刀客把自己吊到弯腰枫杨树上。
因而---
有了这棵弯腰枫杨树的存在,村庄里许多年没有产生一个土地很多的人。
有了这棵弯腰枫杨树的站立,村庄里许多年没有出过一个殷实的人家。
有了这棵弯腰枫杨树的摇曳,村庄土改的时候,没有一个地主和富农。
但是,村庄摸夜路的人,总会看见弯腰枫杨树下点天灯的火光。
夜里掂着火把捉老鳖的人,也会听到弯腰枫杨树上,有人在大声哭泣。
和弯腰枫杨树站在一起的枫杨树,全部被砍伐之后,弯腰枫杨树继续弯着腰,站立在河岸上。
村庄的人们看见弯腰的枫杨树,就看见了弯腰的村庄,就看见了村庄弯腰的人们。
村庄弯腰的枫杨树,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终于被一个生意人花钱买走了。
他把枫杨树分割为很多菜墩,销售到一座城市里。
他赚了两万多块钱,腰忽然弯了。
那些买他菜墩的人,在菜墩上切了菜,腰也忽然弯了。
一座城市因为一棵弯腰的枫杨树,很多人的腰弯了。
一个诗人说:这就是村庄和一座城市的童话。
107
一滴水和一滴血托生了人。
人又让泥土托生为泥巴,泥巴托生为土坯。
土坯托生为房子,房子托生为村庄。
人又在村庄里行走,在房子里居住。
人和村庄的关系,简化为人和泥土的关系。
一块土地托生出种子,种子在土地里托生出五谷。
村庄的人吃五谷杂粮,就带着泥巴的味道。
村庄的人到了城市,城市的人说村庄的人是“老土。”
村庄的人说:你们吃的粮食是我们的种子托生的,你们吃的猪肉是我们的粮食托生的。
你们到村庄买的鸡子和鸭子,肉特别的香,那些鸡子和鸭子,是泥巴托生的。
你们离开村庄的泥土和泥巴,就只有吃瘦肉精托生的猪了,只有吃生长素托生的鸡子和鸭子了。
而城市也是泥巴托生的。
墙壁上的砖头,是村庄的泥巴托生的。
钢筋里的水泥,是埋在村庄泥土里的石头托生的。
就是那些飘摇在云彩里的高楼,也是农民工托生的---而村庄的泥巴,托生了农民工。
泥巴托生村庄,村庄托生城市。在每一座村庄里,都居住着城市的祖先。
108
村庄祭祀土地爷的时候,祖父就用泥巴糊一个土地爷。
土地爷的眼睛,是祖父指甲画出来的。
土地爷的帽子,是泥塘里的一片荷叶。
土地爷的鞋子,是院落里的一块烂瓦。
土地爷的房子,是村庄瓦窑里剩下的烂砖头盖的。
祖父说:
一块泥巴,你让它成为一个神仙,它就是一个神仙。
你在这块泥巴里塞一个葵花的种子,就生长一棵葵花。
你在这块泥巴里撒一泡尿,下雨了就出一个狗尿苔。
泥巴才是老子说的一,没有泥巴,就没有二和三,就没有万物。
祖父说:
就是当了宰相的人,也要回村庄里上坟,也要对着一个土包子磕头。
因为土包子里,埋葬着宰相的父亲和母亲。
人入土就开始了化为泥土,对着土包子磕头,埋在泥土里的父亲母亲看不见,土地看见了。
人们给死去的父母磕头祭拜,既是祭拜生命的根源,也是在祭拜村庄的泥巴。
天地可鉴,天是空气做的,看见了就消失了。而地是泥巴做的,看见了就记住了。
村庄的土地记住了村庄的每一个人,而村庄的天如同风一样,把一切都忘记了。
109
泥巴捏一个叫天,放在冬天的火塘里烧干。
黄色的泥巴,摇身一变,成为一只青色的叫天。
在叫天的肚子里装上水,对着嘴轻轻一吹,叫天就对着天空叫着。
泥巴捏的,叫声里带着泥巴的声音。
肚子里装了水,叫声里蕴含了河流的声音。
吹得好听了,院落里就会来几只鸟,落在石榴树上跟着叫。
那些鸟,是真的叫天。
覆盖村庄的大雪融化之后,吹着叫天在田埂上行走,松软的泥土和融雪的春水,浸满了叫天的歌唱。
天空里的叫天,跟着田埂上的叫天飞翔。一个声音飘在湿漉漉的云层里,一个声音渗入湿漉漉的泥土里。
吹泥巴叫天的,是一个泥巴里长大的孩子。
他抬起头注视天空里的叫天,只能听见春天的声音落在叫天的翅膀上,而看不见叫天的影子。
泥巴孩子的影子落在田埂上,就连泥巴叫天的声音,也带上了泥土的忧伤。
天空里的叫天是飞的,而泥巴的叫天是走的。天上的叫天,永远也不会领略村庄泥巴孩子泥巴一样的忧郁。
当这个村庄孩子长大了,读了俄罗斯的小说,知道叫天就是托尔斯泰小说里的云雀,那种忧伤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加重了。
因为,他再也不会吹响泥巴叫天的时候,他知道云雀还在村庄的上空飞翔。
110
村庄的人坚信:天是皇帝的,地是皇后的。
村庄在天空下边,村庄就是皇帝的村庄。
村庄在大地上边,村庄就是皇后的村庄。
皇帝穿着黄色的龙袍,村庄的人就相信,春天也是皇帝的。
残雪还留下几团洁白,路边迎春枝条上,就吐出一抹金黄,沾惹在春天的鞋子上。
连翘的花朵开在山岗,黄色的花束编结出金色的辫子,摇摆在春天的头颅上。
峡谷里的茱萸花朵,粘着溪水和露水,黄的晶亮,黄的透明,点缀在春天的裙裾上。
初春的花朵是黄色的,皇帝的龙袍是黄色的,村庄以为皇帝的龙袍就是这些花朵染出来的。
私塾先生却说:这些花朵是皇帝的龙袍染出来的。
村庄问:你见过皇帝没有?
私塾先生说:我不是皇后,我不是大臣,我没有见过皇帝。
没有见过皇帝的人,最臣服皇帝。没有见过皇后的人,最羡慕皇后。
如同一棵迎春,最臣服泥土和太阳的光芒。
距离皇帝最远的村庄,感觉皇帝距离自己最近。
村庄所以匍匐着,永远做出臣服的姿势。
一些离开村庄的男人,就是放浪形骸,就是特立独行,在骨头深处,依然刻着两个字:臣服。
作者影像:
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