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中先谈枕边书

能谈谈您童年时代的阅读吗?最喜欢的书有哪些?有特别喜爱的人物或主角吗?

余中先:童年时看的多是小人书,《杨家将》《水浒》《西游记》等。家中也曾订阅《小朋友》《儿童时代》等少儿杂志,每期都是当天收到当天读完。

小学时,记得阅读过的有《军队的女儿》《强盗的女儿》《五彩路》《家庭问题》(作者胡万春)《高玉宝》(作者高玉宝)等,都是“十七年文学时期”的作品。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林海雪原》中的杨子荣,智勇双全的英雄形象。

外国文学的作品都是不让读的,直到“文革”,有一些图书馆中的书流散到社会上,才有可能读到。记得当时读到一本诗歌,既无封面也无封底,读了也莫名其妙,多年后才知道,那是雨果的一本诗歌集。

哪一本书您希望所有孩子都能读到?您最希望自己的子女读的书有哪些?

余中先:《西游记》,主人公孙悟空既是人也是动物,具有反叛精神,本领也大,相信会对所有的孩子有所启发。

您会通过孩子或学生的推荐阅读吗?

余中先:以前不会,因为阅读是工作的一部分,为工作而读,更多的是为“有用”而读。现在我已退休六年,聘在厦大,而在学校中,学生的阅读也会影响我,比如他们当年推荐了约翰·威廉斯的《斯通纳》,我就读了。后来我读李洱的《应物兄》,也会联想到那一本《斯通纳》。

您在学生时代读过的书,最难忘的是哪一本?

余中先:十三四岁时读到了《水浒》,是分多次读完的,因为一开始,读的是七十一回本,只读了上册(第一到第三十五回),而接着读的是一百二十回本,只读了中册(第四十一回到第八十回)。好几年中,第三十六回到第四十回一直是空当。而这空当,还是在我上山下乡之后才读“满”的(那时候因领袖的号召,全民读《水浒》)。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人物是鲁智深和武松。我不太喜欢宋江,最同情的人物是林冲,逼上梁山,让人有一种“天下英雄谁似我”的意味。

什么书改变了您的人生,您读这本书的时候多大,它改变了什么?

余中先: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主人公的个人奋斗给了我榜样的力量。文革开始,我才读小学五年级,因为家庭受到了冲击,个人有些苦闷。十六岁时上山下乡,读到了《约翰·克利斯朵夫》,明白到一个人还是要不断奋斗的,不能被各种各样的困难、折磨、委曲所压垮。多年后,走上法语文学翻译研究之路后,我还在各种场合写到、谈到这本书对我的影响。尽管,多年后的现在,我对这部小说以及作者有了更理性的认识,更客观的评价,这并不妨碍,它曾经给了我前进道路上的一股动力。

您的枕边书有哪些?

余中先:很长一段时间,就是《追忆似水年华》,每天晚上睡之前翻一翻,按照书签,头一天读到哪里,就从哪里继续下去,读到困意渐生……另外一段时间,则是《西南联大国文课》(刘冬导读)。

现在没有枕边书了。原因很简单:一方面视力上比较吃力,另一方面,也怕影响老伴的睡眠。

您喜欢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读书?

余中先:上大学之前,借来书之后,会以最快速度读完,无所谓时间与地点。现在,更喜欢在阳台上,因为那里光线好,从“字里行间”到“天际线”,一秒钟就过渡了。退休之前,往往是上午工作(写作、翻译),下午阅读。现在时间更多了,但还是习惯下午午睡之后来读。偶尔,也会在地铁上、高铁上、机场中读书,但感觉怪怪的,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那里看手机,就你一个人读书,是不是有些“曲高和寡”的意味呢?

让您感到“真正了不起”的是哪本书?

余中先:可以说是两本吧。中国的《红楼梦》和法国的《追忆似水年华》。这两部名著分别是两国文学史中的最重要的经典,都写一个或几个家族的兴衰,又有众多人物各别的丰富的情感世界,还有他们之间复杂的社会关系和私人关系(爱情、友谊等等),而且从比较文学的角度来看,两部作品有不少可比较的地方。

您最喜欢哪一类文学类型?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趣味?

余中先:以前没有,但现在偏爱有史实基础的虚构作品,自我虚构、自传性小说、历史小说,传记式的虚构,甚至是“他向虚构”。由于工作的关系,多多接触了1980年代以来法国的这一类作品,罗伯-格里耶的,西蒙的,艾什诺兹的,等等。

有什么书曾激发您的翻译或创作欲望?

余中先:法国19世纪后期于斯曼的《逆流》的博学、通达、百科全书味道的写作给我很大的刺激。全书大约二十个章节,每一章都写社会生活或文学艺术的一个侧面,翻译起来难度很大,但我很喜欢这样的挑战。这也是我自己比较满意的一部译作。

奥诺-迪-比奥的《潜》对现代文明的深刻思考也让我感觉很来劲。我还因为这部作品中的翻译而获得了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奖)。这些话都已经在不同的场合说过了。

您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会记笔记吗?喜欢快读还是慢读?余中先:会的,很粗略地记几条。

至于快读与慢读,则要看作品,不同的作品或说不同的工作状态,会有不同的读法。例如,我当了十二年的傅雷翻译奖评委,每年要读几十本参评的书,初评时,肯定是快读,有个大致的印象和判断,但到了终评,不光是慢读,而且还要对照法语原著来阅读众多的细节,并审查译文的质量,这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阅读了。

您最理想的阅读体验是怎样的?

余中先:四十年来,四读《鼠疫》就是例子。第一次读是大学本科期间,为写毕业论文而读,读出了《鼠疫》的反抗思想,以及主要人物的形象分析。二读是在2003年的非典期间,读出了群体反抗的形象与为什么反抗的理由(当然是加缪的理由)。三读是在2019年11月,为参加一个国际研讨会,读《鼠疫》读出了“寓言”和“预言”,并在12月的广州会议上说到,人们总是善忘的,瘟疫过后,人们会忘记教训,以至于等到下一次瘟疫来袭时,依然会惊慌失措、束手无策。谁知,今年在全世界就发生了“新冠病毒肺炎”的大流行,而国内国外的人们一时间里又一次陷入到了茫然和无奈之中。今年又有了四读,其结果是好几次在线上的讲座,谈法国文学与瘟疫的话题。

哪一本书是您以为自己会喜欢其实不然的?有没有读过名不符实读后大失所望的书?

余中先:我译了萨冈的《你好,忧愁》之后,再去读她的其他作品,不料,却发现不太对我胃口了,我不好说她的其他作品不好,只能说我对她的期望过高。

您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余中先:有,比如《局外人》等加缪的作品。

上面谈到的加缪的《鼠疫》就是例子。他的另一部《局外人》我也读了多遍,当然主要是因为需要给学生讲课和作讲座,不得不多读,但每次读都会有新的体会和领悟。

读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也有些类似,多次读,从最初年轻时只满足于把握故事情节(只读故事,跳过几个关于建筑话题的章节),到为了解何为浪漫主义文学而做的对人物形象的对比(雨果小说美学的对照原则:即互为对照的极端性格),再到书中对巴黎建筑的思考,最后还有关于“这一个将会杀死那一个”的反思(对人类文明进程不同阶段的反思)。

您最崇拜的作家是谁?

余中先:加缪算是一个。雨果也算是一个。雨果什么都会写,我指的是文类,小说、戏剧、诗歌、游记、政论,真的是天才。

您在翻译过程中最享受的是什么,最困难的呢?

余中先:最享受的是翻译上句时,猜到了作者下句会说什么。所谓“心有灵犀”吧。最困难的莫过于翻译遇到难点却查不到相关的信息,无法理解透原文中的一些言外之意,或者知识背景。

您的私人藏书有何特点?有什么让人大吃一惊的书吗?平时用什么方法整理书籍?

余中先:没有特点,因为翻译了法国人的《理想藏书》,所以见到那里头提到的书目,还是会关注的。

对您来说,翻译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余中先:翻译就是两种文明之间的摆渡,来来回回中,看到了彼岸的风景,自己也进入了风景,然后形成另一道风景,可以告诉人,这就是原来我看到的那一片风景。

假设您正在策划一场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会邀请谁?

余中先:我突发奇想:可以邀请陆文夫和玛丽·恩迪耶(《美食家》和《女大厨》的作者)。大概是因为多年之前对陆文夫的《美食家》偏爱,对中国的美食,我也偏爱淮扬菜。后来,在翻译《女大厨》时,也曾打着“体验”的旗号,在北京和厦门多家餐馆吃中餐和西餐。中餐还是喜爱淮扬菜,西餐则还是法国菜,当然我吃得不多,谈不上是饕餮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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