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窑厂旧事
多年前,乡下砖窑厂在许多人眼里,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一条巨大的红色烟囱拔地而起,直插云天。与烟囱相伴的是一股粗壮的、浓浓的白烟常年不断向上翻涌、盘旋,游走弥散白云间,在广袤的乡间大地上形成一道独特的印记。白烟下的村庄朴素安宁,庄稼碧色连天,场郊野树丛丛,近旁田陌交错,烟囱静立其间,突兀自傲,与脚下的红土、红瓦、红墙的砖窑浑然一体。红色为砖窑厂的主基调,红红的炭火煅炼出红红的砖块,筑起千家万户红红火火的好日子。 改革开放以后,城乡经济快速增长,人们生活水平逐年提升。城里大兴土木,开启了基础建设之路,乡下也紧随时代,建设美丽乡村,改善个人住房成了多数人共同的追求。彼时,红砖楼房开启燎原之势,迅速蔓延农村,土坯房逐渐淡出历史舞台。为此催生了对红砖的大量需求,每个乡镇几乎都建起了自己的砖窑厂,三里一座村,十里一柱烟,为了便于运输,砖窑厂基本都建在公路边。一进农闲,烧窑的不分昼夜热火朝天,拉砖的四里八乡车来车往,一派繁忙景象。我二伯为镇上一个砖厂领导,因了这层便利条件,打小我就对砖窑厂的景象与格局了然于心。 一座宽敞的制坯车间内,机器轰鸣不断,一车车新挖的碎土,经几条宽大的传送带送入搅拌机,掺入碎煤,搅拌成泥,遂即送进机器,挤压成方条状,推上机台被切割成一排排砖坯。车间门口早已立着几个皮肤黝黑的拉车把式,一顶草帽,腕上系一条毛巾,衣袖撸齐腋窝,裤腿卷起,身体微躬前倾,双手钳子一般紧攥车把。一辆板车拉走,另一辆稳稳接上机台,一盘盘湿砖坯被快速推上板车,拉车工人一个转身,小跑着走开了。 离车间不远处盘卧着一座烧砖窑,砖窑通体红砖堆砌,呈长椭圆形。砖窑周身均匀分布许多拱形门洞,为进砖坯和出火砖的通道。窑室为环状洞体设计,几个码窑工赤裸上身,神情专注,一双有力的大手左右开弓,将砖坯整齐叠码成蜂窝状。砖坯在窑内循着圈往前码,隔段距离糊泥封堵,红红的窑火紧随其后,土坯进,红砖出,循环往复,不曾间断。砖窑顶部搭建巨大雨棚以遮风挡雨,窑面平坦宽阔,一排排添煤孔整齐镶嵌窑面,孔洞碗口粗细,每孔都罩上一个带挂环的生铁盖。 沿运煤车道走上窑面,一股热浪迎面袭来,随便打开一个孔盖,只见里面红通通的火光一片。一位老师傅刚刚立好车斗,车内盛满碎煤。师傅从车斗取出工具,顺手抄起一撮箕碎煤,左手握把铁钩,一佝腰,铁钩勾起一个生铁盖,握撮箕的右手手背一耷,一撮碎煤无声洒落,不偏不倚扑向孔洞,在火星灰烬大举腾涌之前,生铁盖“咣当”落下。如果是寒冷的冬季,你只身窑面,一种暖流会紧紧将你包裹,笼罩,让你恍入秘境,如沐春阳,不舍离去。窑上常有肉汤飘香,厂里的工人或家属为图省便,拎一只煨罐往添煤孔上一搁,托窑上师傅留心。煨罐自是细火慢煮,几个时辰,汤浓肉烂,罐里或许是一只鲜香的老母鸡,抑或是一只肥嫩的大猪蹄。 砖窑四周为开阔的晒坯场地,一溜溜红砖铺垫的基座平行散开。中间为板车车道,车道上零散站立一些码垛女工——头上扣顶草帽,双颊罩条毛巾,胸前挂件围裙,手上再戴一副手套。闲空时,几个人隔着半人高的墙垛,伸长脖子道长论短,间或笑声串串。拉砖坯的板车一到,她们即刻进入状态,双手麻利端起湿砖坯,两腿或进或退着往基座码放。一车车砖坯在她们手里被叠放成错落均匀,风孔一致的青皮墙垛,远远看去,如一垄垄精心耕作的庄稼,以齐整的姿态在这里接受风和阳光的洗礼,等待下一刻华丽蜕变。 那些年,瘸手幺爹就在二伯所在的砖窑厂看门、巡场。幺爹是村里的五保户,打小命苦,一只瘸手自娘胎带出,说话还挂个大舌头,表达问题不清不楚,一辈子也没娶上个老婆。自生产队起,幺爹受集体照顾,看管库房、饲养水牛,一路不饥不寒混到分产到户。因为残疾缘故,自己的一份田亩依靠本家侄的帮衬,勉强往前捱着。后来来到砖窑厂上班,对幺爹而言,这份工作对他再合适不过,无需太多的力气和言语,夜里瞌睡少点,眼珠子放亮点即可。幺爹不再为一日三餐发愁,到时间往食堂一坐,一天肚子妥妥的,自己也没什么业余爱好,挣下的钱净收箱底。人一旦有事干,内心就不发虚,多少个日日夜夜,幺爹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工作从不马虎,厂里的先进他没少拿,宿舍里喝水的茶缸,洗漱的脸盆,甚至床上的被单都是厂里的奖励。 搁在从前,幺爹时常一副窘迫与恓惶的模样,无事总习惯蜷缩在自己的独间土坯屋内。自打进砖窑厂上班后,整个人觉得有了面子,走路头也昂起来了,村头巷尾也经常能见到他遛达的身影,逢人就“呵呵”乐上两声。闲时一身齐整的确良蓝色正装,头上扣顶蓝布帽,脚上时常也蹬一双锃亮皮鞋,确有一种城里工人回村省亲的派头。 后来由于砖窑厂业务萎缩,幺爹不得已离开,但幺爹总在寻思——自己存下的钱不是太多,趁着还能干事,不如外出挣点活钱。于是在别人的介绍下,前往省城寻找适合的活计,未曾想却遭遇一场车祸,永远地离开。
九十年代后,城市建设进入如火如荼阶段,老城旧街翻修改造,新楼大厦鳞次栉比,大量的基建工程对红砖的需求急剧增加。镇上砖窑厂的领导看到商机,于是派二伯前往省城的城乡结合部做考察调研,后由二伯牵头在省城边上建起一座砖窑厂。那时的我刚刚踏入社会,一时也找不到适合的工作,那年初夏,我投奔到二伯所在的砖窑厂,跟随一位姓于的师傅学开推土机。
于师傅开的是一辆老式东方红推土机,仅凭外观可判定这是一辆近乎报废的老货。一着车乌烟滚滚,走起来机壳“叮当”乱响,干着活机油“嘀嗒”一路,总之就没痛痛快快干过一天活,修车倒成了一种常态,别人修车借助钳子与扳手,而我们则动用撬棍和大锤,一天下来,弄得自己蓬头垢面,狼狈至极。 推土机的主要任务是平整场地,我们师徒于驾驶室并排而坐,在一片巨大的轰隆声中,推土机来来回回,在坑洼的场地上反复重复一个动作,枯燥且乏味。偶尔于师傅也让我开上一圈,当手脚搭上刹车与离合的那一刻,心里着实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平整的地块有些原是当地村民的莲藕田,泥土松软湿滑,导致推土机经常陷入其中,动弹不得。这时候,于师傅总会说,等着吧,待推土机的机油冷却再过来着车,车肯定能退出来,说完就找地方凉快去了,撇下我独自一人,倒也落个自在。看旁边的淤泥里还立着几株枯荷,干脆脱去鞋袜,下到泥里一通乱踩。一下手还真探到莲藕,摸到一截往往能牵出一大串,也学别人巴结师傅的样子,挑几截最大的洗净,给师傅送去。
某天下午,天空洒过一阵小雨,空气里透出几分久违的凉爽,场区路面尚未硬化,走路脚底不免挂泥。这时,厂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叫吼声,自己遂即凑近观看,只见一帮气势汹汹的当地地痞无赖,借着酒劲横冲直撞,见人就打,场面极其混乱。两个外地工人已被打翻在地,正在地上扑腾着大声哀嚎,还有几个惊恐中慌不择路,拼命往厂内逃窜,奔跑中碎泥随步飞溅,不时有鞋子被湿泥黏脱,无奈只能弃之不顾。
建厂之初,这群地痞无赖就以征地断了他们生计为由,不断滋生事端,敲诈勒索。被征的地块实则与他们沾不上边,对他们而言只是个托辞而已,他们是吃透了这群外来建厂者,最终目的无非想捞点好处。厂里曾请当地派出所出面调停,可这群地痞无赖对作恶分寸拿捏适中,大事不犯,小事不断,吃点、喝点、拿点,事态且能暂时平息,充其量扰乱治安,派出所也只能从中调解和提出警告。而今天,他们一反常态,对工人突然大打出手,这是大伙始料未及的。厂里准备报警,可考虑到如果警察出面抓人,等于彻底得罪了这帮地痞,今后只会更加麻烦不断。
这时,一位身着白衬衣,体态微胖的男人站了出来,仔细一瞅,是厂里一位姓杨的保卫科长。虽设有保卫科,其实就他一人,杨科长军人出身,约摸四十光景,身材还算壮实,生得一副和气生财的面相,人有魄力,也有胆识。他一脸无惧,从容走到闹事地痞跟前,所有矛盾和祸事迅速向他身上转移。一看有人出头,地痞们叫嚣着围拢上来。此时,被打的工人浑身泥浆,连滚带爬地逃开了。
“兄弟们,赶紧停手,有话好说。”
杨科长语气沉稳且透着威严,多次与这帮地痞打交道,杨科长也是摸清了他们的套路,无非是先搞出点动静,然后再来讲价。地痞们也熟悉眼前这位与他们碰过酒杯的保安科长——一位深藏不露的笑面佛,所以对杨科长还是有所忌惮,刚才那副凶神恶煞般的嘴脸也收敛许多,但他们还得撑住颜面,保住气势,虽然停手不再追打,可还得装腔作势,继续挑衅。
杨科长放低姿态,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微笑着挨个递送,试图稳住场面。
此时的地痞们岂肯就范,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后边的两个小混混甚至好几次蹦着跳着向他扑来,洋装要揍他。附近围观的工人一个个气愤填膺,却又很难拧成一股绳,只得立在原地静观事态发展。 杨科长的安抚重心始终停留在领头地痞身上,对那几个造势的小混混根本不屑一顾,他一会义正言辞,一会笑容可掬,时而搬出江湖道义,时而套用兄弟情长,对地痞们软硬兼施,让他们一时找不出发飙的理由,凭着一股气势的震慑,每次的挑事都被他一一化解。不到半个时辰,地痞们成功被他邀进会客室。经一番闭门磋商,事态平息,烟熄茶罢之后,办公室乌烟瘴气、狼藉一片,地痞们嬉笑着簇拥杨科长走出厂大门。那天晚上,估计杨科长又是一场酒池交锋,醉卧沙场的境地。 事态的经过被我全程见证,至今让我对杨科长依旧心存敬佩。那天以后,地痞们消停许多,偶尔也会再来,在厂领导和杨科长的努力下,每次矛盾都能化解在初始状态,厂里得以安宁。 窑场的工人一半为河南和四川的打工者,主要从事拉板车。一半为老厂调来的职工,多数拖家带口,年轻人自然不缺,就如志国、大兵这帮杆子伢,随父母进厂没多久,就与我们混迹一处。砖窑厂的伙食不是太好,为了迁就外地人,主食上顿馒头,下顿花卷,菜里也见不到多少荤腥。闲空时,大家就近购点熟食,回到宿舍凑在一起喝酒聊天,或结伴外出,东游西逛。如若制坯车间有新到女生,几个人还会你推我搡,凑近搭话。 说来凑巧,在厂内偶然撞见一位邻村的小学女同学,她是经熟人介绍过来的。多年未曾谋面,她转变得更加清丽温秀,一袭长发,裙袂飘飘,我惊讶于她的蜕变,却碍于自己腼腆的性格,寒暄几句就匆匆走开。几天后,我搭乘厂里的顺风车,准备回家休息两天,恰巧那天女同学辞职不干,晚上,我们竟搭乘了同一辆顺风车。一行几个人就站在大挂车的挡栏前,一路迎着风,也搭不上几句话。夜空繁星璀璨,而我却无心风景,两个时辰的夜行很快结束,她给我留下的印象与好感却悄然提升,甚至在转年后,自己鼓起勇气,给她寄去一张试探之意的明信片,结果以婉拒告终。其实今天想起,那也算是一段奇妙的心路历程,成长途中一段美丽的插曲。为沉默的青春掺点躁动与疯狂,也是丰富人生的阅历与色调,有些事只需经历,亦是无憾。
在这群人里,我记得一个叫陆生的瘦黑男孩,父亲在窑场上班,为了便于照顾他,把他带在身边,彼此相依为命。刚开始陆生与我们不熟,怯生生不爱说话,见面多了,自然就混熟了,平素也喜欢往我们一堆凑。陆生也是苦藤上接出的瓜——苦到了根上,听别人讲,他母亲是个精神障碍者,有一天在厕所稀里糊涂就生下了他。也许是年幼时疏于大人照顾,陆生患上了严重的哮喘病。陆生小我两三岁,由于病痛的摧残,身体发育低于常人,且手无缚鸡之力,每走几步,他都“呼哧、呼哧”大喘气,并伴随阵阵拉风箱时的“嘶嘶”声。本来脑瓜不大,再推个小平头,加之长期吃药,致使面色发青,配上瘦弱的身躯,远远看去,活像个小老头。
陆生就静静站在一旁看我们聊天,气氛热烈时,他也跟着乐呵,时而忍不住磕磕巴巴插上两句,以宣告他的存在。每次他一开口大伙准乐,一种不怀好意的乐,他也不计较,涨红着小脸继续他的演说,偶尔也会翻脸,气呼呼走开。他常常与我们念叨——这里没有老家好,老家天高云阔、空气清新,出门有成片的桃林和橘园,春天芬芳遍野,秋天橙黄橘绿,他习惯了家中花果相伴、云淡风轻的日子。成天与病魔纠缠,他内心变得坚强,他始终坚信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只有活着才能看到希望,他要努力地活着,他甚至很满足当下的生活。也许是内心孤寂已久,是一群乐观的年轻人激活了他,影响着他,他渴望得到这个世界的温暖与关注。 之后发生的一件小事,让我至今耿耿于怀。那段时间,我在厂里过了一个生日,白天去集市买回一堆酒菜,晚上在幺叔家摆成一大桌。受邀的人如约而至,一群年轻人觥筹交错,豪气干云,好一阵闹腾。过了两天,在厂宿舍碰着陆生,陆生一脸的不高兴。 “你真不够意思,过生日也不叫上我。”说完一扭头,不再理我。仔细想想,自己的确没有顾及陆生的感受,忽略了他的存在。人最怕就是孤单,最怕被这个世界遗忘,何况一个身染重疾的人,身边又没多少陪伴,成天将自己关在小屋,蒙上被子就是一整天,他的内心多么向往灿烂繁华。 “那种场合根本不适合你,酒气熏天,烟雾腾腾,你一呛就得犯病。”我牵强地跟他解释道。陆生像个孩子一样,两腮气鼓气胀,那段时间,他始终不愿再搭理我。 进入冬季,天气快速转凉,阴雨天接连不断,潮冷天气总让人心生沉郁,也将往日的明媚与洒脱蒙上层层阴霾。渐渐地,场外就见不到陆生的身影。偶尔好奇,去他家串门,他们家的宿舍门紧掩着,一推就开。只见陆生一个人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几层棉被。墙角倒也搁着一个煤炭炉,旁边还码着些煤块,可冷炉熄炭,反而衬得屋中更加冷清。陆生蜷缩着身躯,只露出个小脑袋,一看有人来,眼睛一下就亮了。气温骤降,他的老毛病继续加重,他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但还是卯足了劲侧过身来,强挤笑颜,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 “我爸爸说了,过两天再给我买两副胎盘炖了吃,病就会好转的,等我好了,天也快暖和了,我还要回家看美丽的桃花,看桃花丛中那些红装绿裹的人群…” 他的想法真的很单纯,他的要求其实也并不高,他一度天真地认为,一年一年都捱了过来,今年也一样,挺一挺就过去了。那一刻,我只能在心底默默为他祈福,祈祷奇迹的发生,让一个心存希望的人不再遗憾。 那年年底,我背起行囊,静静地离开,为了寻找更广阔的天地,也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明天,那段光阴就这么定格在一片红墙红瓦的红砖窑上,是一场随波逐流?还是一次机缘际会?我时常问自己!后来听熟人讲,陆生没有熬过第二年的冬天就走了。对他来讲,这也算是一种解脱,经历了美好,经历了磨难,毕竟这个世界留下了他的足迹。 再后来,国家为了保护环境和耕地,开始限制和取缔烧砖窑,取而代之的是环保型煤渣砖、水泥砖等,一条条巨大烟囱逐渐消失,一座座砖窑也随之坍塌。一切物象的改变总让人心存追惜,目送一个时代的远去,我们内心有彷徨,也有激奋,无论哪种现象的崛起与消亡,都是人类发展进程中的一种客观规律和常态。留住最美的情怀,不忘初心与来处,前行的路上诚善相伴,感念于心,一如那些留存心底,曾经感遇过的人和事,一经想起,温暖如初……李进军,孝南区杨店人,天津工作,文学爱好者,工作之余喜欢在网络媒体敲打文字,笔抒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