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看台 | 桂志红:一位孤老人,一只小猫咪,一碗高粱酒,会有什么故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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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 粱 酒
文 |桂志红
1
在秋圪崂子,爹爹不是年纪最长的,却是身板和精气神最棒的老人。爹爹今年跨过年就是八十八了,眼不花耳不聋,背个半袋高粱米,提个大半桶水,都不成问题。爹爹是抗日战争时期留下的孤儿,十八岁时参加解放军,在解放家乡的战斗中,不幸失去了左臂,后来回到家乡,政府给予支助和帮扶,但他婉言拒绝了,要了一块地、一间小屋,独自一人生活,直到现在。爹爹一生未娶,到六十岁的时候,村里给他申请了五保户,他终于接受了。
爹爹除了种地,唯一的爱好,就是喝点儿小酒,每天过早不喝酒,午饭和晚饭都是要喝上小二两的。起初,合作社那个时候,肚子都填不饱,更别提喝酒了,爹爹就把每年屈指可数的一点儿计划内的布票和粮票,掐着指尖算,隔一段时间就到合作社的代销店,去跟人说好话,换点儿散酒和花生米回来,藏在木箱子里,每天晚上偷偷地在油灯下抿两把酒,再嚼上几颗花生米,那简直赛神仙啦!
爹爹说,那时候的散酒,就是好喝,明明知道它是兑了水的,可那就是那时候的稀罕物哇!
2
单干以后,爹爹也学着别人,挑一对竹筐,出去收点儿破烂卖钱,路过酿高粱酒的小作坊,闻到浓浓的酒香,爹爹就把持不住了,往往把一天卖力气的钱,都买了高粱酒回来。这些用乡村高粱为原料,加上清凌凌的山泉水浸泡蒸煮、糖化发酵,酿造出来的高粱酒醇厚劲道,口感清香绵长。每晚喝上一碗,通体舒坦,一天的疲惫消失殆尽。不知是哪一天,一只小流浪猫,藏在爹爹竹筐里的破烂中睡着了,被爹爹带回来,全身脏兮兮的,爹爹给它洗澡,叫它“咪咪”。咪咪是个鬼灵精,爹爹吃饭喝酒的时候,它就谗得很,吃完爹爹丢在它碗里的吃食,再去扯扯爹爹的裤腿,然后跳上条凳,跃到桌子上来,蹲在爹爹的酒杯和酒瓶间,望着爹爹,一口一口地呷酒,嘴两边直漏涎水。爹爹喝得不安逸,只好对它说:“好,好,好!给你喝,给你喝!”于是爹爹就把自己的酒杯里的酒,倒一点儿到咪咪的小碗里,咪咪赶紧跳回去,用舌头轻轻地舔着小碗里的酒,舔一口,还哆嗦一下,再来舔,然后把舌头两边轮一下,直到把碗里舔得干干净净,真是一只酒鬼猫,它吃这么点儿酒,还真没事,既不疯癫,也不摇晃,照旧跑跑跳跳去窗台上晒太阳去了。
合作社那时喝的是兑了水的假粮食酒,度数不高。可是高粱酒,就不同了,度数高一些,酒劲也烈一些,爹爹喝了二两高粱酒,就晕乎乎地要睡觉了,也管不了门没关,碗没洗,筐里的破烂没有清!爹爹心里敞亮,夜不闭户,也睡得呼呼啦啦,倒是春上的时候,咪咪酒醒了,也学着那些个野猫,“哇——哇——哇——”婴儿哭似地叫春,扰得爹爹半夜里醒来好几回。
爹爹喝一段时间的高粱酒,估摸着这酒好误事,咪咪喝了高粱酒,就再也不捉老鼠,前两日,老鼠都在爹爹的房间里,跑来跑去,躲迷藏似的,爹爹一进来,那耗子就溜之大吉,爹爹一走开,它就贼眉鼠眼地探出头来,一幅无所畏惧的样子,这比战场上狡猾的敌人都难对付!可气的是,咪咪吃了酒,还在窗台上做美梦哩!
后来,爹爹就到商场里去买纯粮食酒回来喝,也不算贵,三四块钱一小壶,能喝上十来天,粮食酒温和,喝了不误事。可是到冬天的时候,爹爹的腿脚有风湿,夜晚抽筋抽得厉害,风湿膏药,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夜,还须得咕二两高粱酒,才能镇得住。
3
常年喝酒、买酒,爹爹早已把作坊里酿酒的那一套把戏,烙在心里了,为着自己好那一口,就不如自己在家里酿制高粱酒!虽然只有一条胳膊,别人能做好的一件事儿,他就把它掰成两件事儿,一件一件地做好做实。
先撇一小块地出来,种上优质品种的高粱,等到高粱收获以后,先将高粱放到蒸锅上蒸熟,然后倒出来平铺在簸箕上,洒上买来的特制酒曲发酵,等熟透的高粱完全冷却后装进木桶里密封起来,然后把木桶放在草垛中心,盖起来。半月以后,将木桶里的高粱放进蒸锅里用猛火蒸,不一会儿,水蒸气缓缓上升凝成水滴沿着一根金属管流出来,就变成了香气四溢的高粱酒。
喝到自己酿制的第一杯高粱酒,爹爹别提有多高兴了,他赏了咪咪整整一杯,咪咪是昏醉了整整一天哩!
爹爹是个爱较真的人,自己酿的高粱酒,咋总感觉不像村长、乡长逢年过节时,请爹爹一起去喝的高粱酒纯正、有劲道呢?爹爹就在空闲的时间里,仔细研究,高梁种子是不是选对了?酿酒的木桶是不是漏气?装酒的缸子是不是有味道?咪咪是不管这些了,吃饱了,喝足了,就跳倒窗台上睡大觉,老鼠也不抓了,门也懒得看了。有一年春上,咪咪的叫春,招来了一只黑色的公猫,两只猫交配的时候,正好被爹爹起来看见了,咪咪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继续完成了它们的交配,而爹爹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原来猫儿交配是那样亲密动情,想必男女之事也就如此了吧,自己这一生,没遇到自己的女人,也好,也不能一条膀子去拖累别人,这样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无牵挂,甚好!
大约两个多月以后,咪咪在窗台下的窝里,产下了六只小猫咪,一只黑色的,五只灰色的,比爹爹刚把咪咪带回来的时候,小得多。等这些幼崽长大一点儿的时候,有一天咪咪突然就消失不见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过。爹爹有些难过,心里想着咪咪,只要它在外面快乐就好,或许它找到了它的幸福之所在,哪里能要它永远地陪着呢!过了些时日,爹爹把咪咪的宝宝们,一个个都送给了他信得过的好人家,只留下了那只黑色的,眼神像极了咪咪的小猫,想不到它也遗传了咪咪的酒性,也爱这一口,爹爹有意无意间,又唤它作“咪咪,咪咪!”就这样,咪咪换了一茬又一茬,在爹爹心里,咪咪还是那个咪咪。
爹爹活得单纯,一心只捣腾着自个儿的那片高粱地和那几缸高粱酒,村里的大事件,懒得去过脑筋。譬如,十多年前,震惊了省里的秋圪崂子村的情杀大惨案,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村头的王寡妇,年轻的时候,颇有些姿色,和邻村的一男人好上了,准备在自己家里做苟且之事时,被贸然间回来的丈夫发现了,丈夫与野男人厮打,结果野男人将王寡妇的丈夫活活砍死,王寡妇不但不救,还从旁给予协助。后来,那个野男人被判了死刑,王寡妇被判坐牢15年。这简直就像秋圪崂子村天大的耻辱,多少年来,都被远近的村民拿来淬唾沫,集市上的人,知道爹爹是秋圪崂子的,总想从他嘴里还掏出点儿什么惊天大秘密,爹爹则告诉他:“今年天照应,高粱米厚实,高粱酒香着咧!”那些人就会无趣地走开,久而久之,更没有人拿女人那回事来挤兑爹爹了。
爹爹的高粱酒是越酿越好喝了,自己喝着好,也送一些邻里乡亲,大伙儿也都爱喝,劳碌了一天的男人们,回到家里,都想喝一口爹爹酿的高粱酒,起初,还不大好意思开口,后来,爹爹亲自送到他们家里,大伙儿都觉得有些对不住爹爹,非要给钱,还说爹爹这酒啊,可以开个小酒坊,保准儿生意火,可是爹爹可不愿意,只要对他说这个,他就不高兴了,冷冷地回道:“要喝哩,就拿壶来装!我这酒哇,只给喝,不给钱!”众人也就再也不提这挡子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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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过去了,王寡妇刑满归来,从一个年轻的少妇已经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了,她的儿子好长时间都不理她,也不管她的死活。三十多岁的女儿离了婚,疯疯癫癫在家里等着她照顾,她向村里借了一块地,种粮养活自己和女儿。她见了爹爹,见了村里人,总是低着头,绕道走,爹爹也不看她,也不说什么,仍旧捣腾自个儿的那片高粱地和那几缸高粱酒。只是有时候,看到娘俩病惨惨的样子,实在是看不过去,爹爹就喊住在院子里疯癫的女儿,给她两坛酒,叫她妈去换两个活钱看病,她妈在屋里咳嗽,自然是听见了,爹爹就转身,打着背准手回家去,嘴里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咪咪乖乖地,跟在爹爹的身后,抬头看看爹爹的神情,又回头看看那个村头旧瓦房的小院子的破木门,还开着。
这几年,村里的人们,真是又变了方向,前些年是一窝蜂都出去大城市打工,荷包里都落了几个钱,家家户户,几乎都将以前做的楼房,进行翻新和装修,学着城里人的住房那样,嵌瓷砖、安太阳能热水器、抽水马桶、整体橱柜,把自己羡慕的城里人的日子,搬回家里过。村里的劳力们,也不出去打工了,探探行情,在家乡搞养猪场、小型服装厂、一次性用品生产厂等等,五花八门的门路,顷刻间像雨后春笋在秋圪崂子村冒了出来。
村里的人们着实开始富裕了,买小汽车的,去城里买房子的人家,有好几家哩!妇女们在一起比吃喝的,倒不多,闲了,在牌场里呀,就比那个谁家买什么车?谁家又在城里给他儿子买了一套房?还比,谁谁谁家的姑娘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学?谁谁谁家的儿子要出国了?
爹爹不听那些个,只是心里却一天比一天犯愁,这养猪场开起来了,一次性用品厂开起来了,自个儿那块高粱地就再难长出好高粱了,村边的小河里的水开始变臭,再难酿出好喝的高粱酒了哇!可是愁也没办法呀,看着表面上一派虎虎生风的村庄,爹爹心里凉得揪心。
去年,县上来人,到村里寻找战争英雄,爹爹不在家,村上就把爹爹的名号报了上去,也不知道爹爹的全名,就估摸着报了个“秋秋爹”,说是过些时,就要来人采访的。其实,大伙儿瞎估摸还估摸对了,爹爹原本就是孤儿,年轻的时候,就被人喊着“秋秋”,大约是姓秋,也叫秋的吧。反正爹爹不说,也不反对大伙儿叫他“秋秋爹”。村长为这事儿,还特意到爹爹家,与爹爹长谈了一次,说是长谈,也不过十分钟,爹爹觉得那已经太长了。村长是高兴啊,还提了一瓶家里的好酒拿去给爹爹,村子里出了战争英雄,那可不都要长脸,可是那不能叫人抓住把柄啊,爹爹隔三差五救济王寡妇,那可不是学雷锋做好事,杀人犯就是杀人犯!活该她受罪!她儿子都不管,你一个独臂老人,还管她作甚!
爹爹听不下去了,起身打翻了酒碗,把村长的好酒放回他怀里,给请了出去。县上派人来采访的时候,爹爹又出去了。战争英雄的事儿,就像碗里的烧酒,咕咚一声,被爹爹咽进了肚里去了。
爹爹冇得办法酿出好酒了,又开始挑起竹筐去城里收破烂,顺道买一些优质的东北高粱回来,并在好心的人家,装一些自来水回来,继续酿着自个儿的高粱酒,分量少了,只够自个儿喝了。虽然村子里也装了自来水管,但是爹爹不知道,用村里的自来水,还能不能酿出好喝的高粱酒哇?连咪咪的嘴也变刁了哩!
本文已留用,拟发2017年《槐荫文学》X期
作 者 简 介
桂志红,女,汉川市人,孝感市孝南区作协会员,现就职于孝感市中医院,曾在《现代护理报》《孝感晚报》《孝感日报》《楚天都市报》《孝感财政》《汉江文艺》、散文网、中国作家网等报刊杂志及网络发表多篇散文及杂文。
第 五十五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