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娑罗旧事
第一节:原西童谣
“口嗑口,打破斗,斗没粮,杀只羊,羊没血,杀只鳖,鳖没油,杀只蝎子咯油油,杀只鸟,扑楞楞, 杀只长虫(蛇)哧溜溜,杀头牛,疙瘩糊涂烩一锅,叫秀才,吃肉来,叫虼蚤,咬牛蛋……”
来生和表兄文清拍着手正说“口嗑子”的当儿,张天明手夹着个黄帆布挎包从院子里走了进来。来生偏头看了看没有吱声,文清却很乖顺的叫了声“舅舅”。
在驼城游转了半月回来的张天明,望着两个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并没应声,只是冲文清他们笑了笑就径直走进了正中的客窑,他个头很高,紫红脸膛,穿一件并不崭新的的中山装,走了很长的路,身上没有显明的泥灰,有点儿像下乡干部,那件经年不离的黄挎包提在手里,也许是刚从肩上卸下来的,来生看了看那个包,就知道他包里是啥,这与他毫无关系,但他却很清楚,知道那里面绝对有一个碗口大的罗盘,一只铝水壶,还会有一叠黄裱纸,一两支毛笔、手电筒和印章一类的东西。来生知道的文清就知道,但文清却似乎有点小兴奋,他觉得舅舅今天挺高兴,就拽了一把来生说:“走,咱们向舅舅要罗盘玩去。”来生摇了摇头说:“不,罗盘有什么好玩的,活神也不见得会给咱们,那东西是他的宝贝”。
文清从不把天明喊爹, 而是像村里大人那样称张天明叫活神,但这种称谓张天明特别反感,不是反感别人,而是绝不允许天明喊,所以来生也只是在背地里才敢叫天明为活神,在张天明面前来生一直极少说话,实在是非说不可的时候,他会像堂姐妹们那样喊天明一声“五爹”,早先他甚至追随过文清喊张天明叫舅舅,但奶奶和姑姑都一致责怪来生不懂事,但无论是奶奶的指教还是张天明怎么去要求他改口他就是改不过口,他觉得别扭,从内心里抗拒,他从骨子里不认可乡天明是他的爸爸,他觉得只有秀秀才应该叫张天明爹,因为来生自小就同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奶也同人开玩笑说他是买来的,所以来生很少的时候甚至真以为自己是从秦观镇街上的百货商店买来的。
来生的爷爷张得锁锄地还没有回来,姑姑张天菊同弟弟张天明聊了一阵,就劝天明不要过家里去,而是留在他妈这边吃饭,说文清爹从城里捎回来的羊肉新鲜呢,正准备和妈包羊肉饺子,面皮都准备好了。
张天明应了,看了看大姐天菊额头上也新添了几缕白发,就一声没吱的点了根烟,看大姐同老妈宋玉巧进了厨窑。
张天明的炕沿上坐了会觉得无聊,就端了茶杯提了个马扎子出来坐在老杏树下的树荫里看俩个孩子在哪边用红头绳翻绞绞,边玩边嘻嘻哈哈地说着口嗑。
口嗑是原西周边对童谣的叫法,许多都朗朗上口,容易背记且百年传承,原西的孩子们都会说口嗑,而且会说好多,但大都是大人们口口相授一辈辈传下来的,所以说原西的人祖祖辈辈都会说口嗑,来生的奶奶宋玉巧更是被人称做“口嗑罐子”,说起口嗑来一套一套的,来生和文清这会说的口嗑就正好是奶奶宋玉巧教给他们的。
“文清、来生,你们俩个过来”。张天明呷了口茶,向俩个孩子招手,文清了牵了来生向他这边的大杏树下走来,来生心底里似乎有些不愿意,但他喜欢跟文清玩,文清做什么他总会跟着,因为他比文清小四岁,把文清叫表兄,所以文清走,来生也跟着走,两小孩一左一右手拉手走到了张天明面前。
“来,舅教你们记“破殃煞”的歌” 。张天明摸摸文清的头,来生躲开了,他并不生气,张天明今天不知那来的兴致,竟然要教两个孩子“破殃煞”。
俩个不足十岁的孩子静静地站在张天明面前,这时候人称活神的张天明就有些慈眉善目,他很欣慰地欣赏着这两个孩子,看阳光下两个孩子长的阳光帅气,心里充满爱怜,他的声音很宏亮,对孩子说话也一样的声若洪钟,张天明告诉孩子们说:“殃煞其实就是人的鬼魂,平日里你看不到,但死了的人都会“出殃”的,他的鬼魂是会被阎罗王派鸡脚鬼拉回家来谢灶的,这时候的殃煞是最凶猛的,人碰人亡,草碰草枯,所以人死了后死了人的人家就要破殃,要想办法避殃,避殃当然得先知道死了的人啥时候出殃,这就是我今天要教你们的,其实算这个也很容易,我先教你们两首口决你俩记下,你们把这学会了我再教你们看风水,这可是很深的大学问呢。
张天明讲的很有耐心,他告诉两个孩子,“子午卯酉口望张”说的是看死者的神态来确实死亡的时间,“男落辰时为天罡”则是以死者的死亡时间来推算出殃的时间和方向,文清就跟着张天明的声音背口决,来生也茫茫然地跟着背,其实来生什么都没听懂,他只是看文清的,文清虽然是一知半解,但却觉得这个像记口嗑一样好玩。
俩个孩子正跟着张天明背口决的当儿,张得锁回来了,肩上背着足有百十斤重的一大捆青草,张得锁进了院子就听到张天明在教孩子背破殃的口决,止不住青筋暴起,一甩草捆就破口大骂张天明是个不学好的东西,骂张天明进了个瞎瞎道门,还要把娃娃都带坏。
来生的姑姑天菊听到老爹的骂声就捧着面手急忙从厨窑里跑了出来问候老爹,一面喊文清快给姥爷倒水洗手吃饭,一面使眼色让弟弟天明进屋准备吃饭,莫同老爷子斗嘴,张天明顺从了,一声未吭进了屋里。
来生并不在乎大人们这些事,他一边向厨窑里跑,一边又唱起了奶奶教的口嗑,他压根儿就没记下张天明教给他的口决,却记住了许多有趣好记的口嗑:
秃子秃子顶光光,
把羊吆到蝎子山,
蝎子山上没有草;
把羊吆到贾崾岘,
贾崾岘畔没有路,
把羊跌死吃羊肉。
这首口嗑子文清还不会说,来生说的时候就有点小骄傲,这是他自己记下的,是在和秀秀他们玩的时候听她们说才学下的,但奶奶宋玉巧这阵儿却不高兴了,“啪”地朝来生脖子上拍了一把说:“饺子还堵不住你的嘴”。来生偏头一看,姑姑张天菊正把一小碗饺子递到他面前。
第二节:蝎子山与贾崾岘
从某种意义上讲,原西实际上是没有山的,原西地处关西的黄土高原地带,是典型的黄土残塬地貌,东西沟壑纵横,锯齿状蜿蜒的沟壑川谷包裹着中间三五公里宽,二三十公里长的狭长“山梁”,这“山梁”就像是在山顶上,却亦一马平川,是养育原西千秋万代的沃土,原西人称这种山顶上平整而宽阔的坳地为塬,娑罗村就是这块被称之为秦观塬东塬畔的一部分,娑罗村的民居,也与周边的村落无异,都是面对沟壑分层而建的架板庄子,道路“之”字形循回,窑洞的方位多面向东南。
秦观一带的旧民居以窑洞为主,也不外乎手打窑、土箍窑和地坑院,娑罗村的村民也大都住在南沟畔,背依坳地,南面月亮沟湾,沟湾的东西各有一眼清泉,人称清凉泉和娑罗泉,由泉而上,一直到阡陌纵横的塬面,百余孔窑洞或夯掘或土坯箍建,是一层层架板庄子,是娑罗村先民朝朝代代的家院,但自从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人们经济收入增长和生活水平提高,娑罗村的民居也紧根时代变迁,土木结构的土坯房,砖石结构的砖混房,甚至还有些家庭建起了小两层,老庄子上住的人就越来越少,许多已只留下老人,张天明早在当年结婚就搬到了坳心的厦房里,张得锁老俩口却几十年没离窝,他们早已不再想望,总觉得老窑洞冬暖夏凉,住惯了还比住房厦让人舒坦。
娑罗村的人们对蝎子山与贾崾岘两个地方多少有些忌讳,总觉得都是不详之地,这里需要先从两个地方的地形特征说起。
蝎子山其实并不高,但如果说是大土堆,显然又没有那么大的土堆,它确确实实是一座偏居塬畔上的小山包,只是去蝎子山就必先经过贾崾岘,贾崾岘也是一段黄土塬延伸的山梁,此前梁上有一条古道,古道边有娑罗村唯一的一个大地坑院,村人们一直称那个地坑院叫药房院,而也有个别老人们说:“其实贾崾岘的山梁就是原来的秦直古道,那个地坑院很早以前其实是个客栈”,老人们也依此而言说老辈人生存的窑洞结实耐用,说“有千年的老窑,谁又见过百年的房厦”。
药房院是娑罗村唯一的地坑院,其实这并不奇怪,因为相对明庄子而言,地坑院建造的工程量就要大的多。
其实明庄子和地坑院本质上并没多大区别,都是为手打窑营造宜居的环境,手打窑是无需传承技艺的力气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原西农人,每人都有一把镢头,当生存生活需要的时候,依山起土,平整出一片庄基,把庄面子(窑洞的前面墙)掘的又平又直,精巧的人还会在基本洗平的庄面子掘出一些水波纹状、一镢倒、乱镢子类的纹理,接着定线,掏挖窑洞,这挖窑的过程与挖成的窑洞都可以称之为手打窑,手打窑仅仅是区别于砖箍窑、石箍窑的一种建窑方式,挖掘成的窑洞还需要扎山墙、装门窗,一步步打造出理想的窑院。
地坑院与明庄子最大的区别不是手大窑,而在于庄基的营建,地坑院故名思义,不需要依山临谷,是在平地上建造穴居,首先是在平地上挖一个四、五分地甚至数亩见方的深坑,坑的长宽往往在十多米甚至数十米,深度也在五至十米之上,然后在深坑的四面挖窑和修路,挖建这种下沉式的地坑院是一项土方量相当大的工程,在纯手工年代,这种以纯人工构造挖建的居所建造相当费时费力,使用铁锨、镢头、双齿锹等简单工具不断的掏挖修整,挖坑挖窑挖胡洞(出路通道),一边挖一边把挖出的土运到别的地方,往是手挖肩挑一干就是几年,甚至需要几代人的完善和修缮。
药房院就是一处很大的地坑院,院子里有十二只窑洞,有老井和用做排水和防涝的“渗坑”,但却是个明地坑,不是暗地坑,暗地坑常属于坑中坑,在远处根本看不见,而药房院东面却是临沟的,药房院外出的通道也不是一般地坑院的斜洞子,而是平直通向沟边直洞子,直洞子外有盘道,可通过夹板沟的林地,也可以沿沟畔的斜坡上塬,通往坳心的平地。
药房院做为古道客栈的历史娑罗村如今已无人能道详细,但被称作药房的历史却有许多老辈人能说得明白,只据传清末药房院里曾住着一位姓芈的老郎中一家三代,也正因为老郎中一直在这里医病售药,所以地坑院才被称之为药房院。
芈老郎中为人谦恭,医术高妙,在当时的秦观很有些名气,只是清末社会风云变幻,太平天国起义的同治年间,关中发生回乱,七年回兵白彦虎三犯原西,芈家二十余丁尽遭灭门,多年后来了河南逃荒而来的李家三口人,解放前也被土匪杀了全家,自此,药房院一直成为空院,被村众视为不详之灾,解放后,破除迷信,娑罗村委把药房院改造成了村上的羊场,养了一百多只绵羊,让刘老七去养,刘老七同门中排行为七,年轻时摔折了右腿,是个瘸子,一直也没有成家,四十岁上才娶了凤凰坡的寡妇王梅梅,不想结婚后的第三年,刘老七却为抓偷羊贼死在了羊圈里。
刘老七死的很离奇,他是死在药房院里的,他死后数小时后才被发现,药房院里只有七窍出血的他和一只带绳索的笼。王梅梅哭的死去活来,她能清楚的说清原因,但她不知道害死刘老七的偷羊贼是谁。
那时候村上先后丢了三只羊,放羊看羊的刘老七被队长连骂带伐,心里憋气,刘老七一直想不明白,药房院是个地坑,大门一锁,谁都进不去,而贼人几次都没有拆锁,羊又是如何丢的,刘老七一心想抓偷羊贼,连续数夜躲在羊圈里,终于在一个夜里发现黑暗中发现有一只大草笼从窑畔上掉下来,一只小羊跳进去吃草,被偷羊贼拖走了,刘老七腿脚不便,根本就没弄清是谁,但他不放弃,并打定主意,告诉王梅梅说偷羊贼再放笼下来他就坐在笼里,他一定要搞清偷羊贼是谁,结果是刘老七被摔死了,那时候王梅梅还有个一岁多的女儿。
过了药房院过了贾崾岘就是蝎子山,蝎子山比塬面高出二三米,山头上野草从生,荆棘漫道,秋冬季还偶有人去山头砍柴烧,还可以看到砍柴人和牧羊人踩出的脚痕,但每每盛夏,尤其是两场暴雨之后,蝎子山野草箭一般疯长,荆棘密密地纠织在一起,就几乎不会再有人跑到山头上的草从中去,因为老人们都说那草从里除了野兔野鸡,还盛产蝎子,常常有蛇类出没。
蝎子山的外观并不是外地人传言中的蝎子型,而是像一个硕大的土馒头,关于蝎子山的来历一直有着许多传说,但都传说蝎子山是人为的堆造的,传说这里原本同周边一样都是平坳地,虽然有古直道,原面却并不窄,包括从贾崾岘到药房院中间那一段,先前也有着十多顷地呢,有人说娑罗村原来住过一位得道的神仙,曾在这里得道升天,蝎子山就是他升天的升天台;也有人说这里埋葬了一位古代的小王爷,为给王爷修坟墓就近取土,把贾崾岘山梁两边的土都取空了;还有有人说蝎子山其产是一位将军的坟墓;但具体是那位王爷或那位将军,却一直无人说得明白。
多年后,某次文清与来生聚在一起谈论蝎子山,文清说蝎子山人工堆造的可能性很大,从风水的角度来说,蝎子山北依秦观塬,面望子午川,谷底两面两泉,真称得上是风水宝地。而且在文化馆工作后,他曾以文化普查的名义用洛阳铲对山头上的土质进行过研究,三米以下的土质就与周边坳地些微不同,在与一些考古界的朋友探讨后得出的结论目前有两种:其一说这里处在秦直道的支线,离附近的霸王庄老城很近,是十六国时后秦建筑带有烽火墩的兵站之一,385年新平城投城的5000多名降军就全被坑葬在这附近;而另一种说法却与明末的农民起义军有关,1635年,高迎祥、李自成率部在原西以伏击战重创明军,明将曹文诏身受重伤10余处,见外无援兵,突围无望,乃拔刀自刎,杀身成仁。战败后不久,明先锋参将——曹文诏的侄儿曹变蛟招集旧部,与明王朝的援军重建起一支十多万人的军队,在原东就地安葬曹文诏和死去的官兵,十多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聚向秦观塬,他们无法聚集在娑罗村这块不大的地方,只能沿秦直古道依次经过埋葬曹文诏的墓葬,士兵们按将领的要求,在结队的地方,随地在身旁脚下取一把土揣于怀里,经过将军新冢时即刻添洒到将军的坟上,十多万人马每人添一把土,依次绕坟场一圈返回,他们是在表达对将军的祭拜,十多万把土堆起一座小山,很快就聚起了这么大一个山包,却踩塌了贾崾岘的塬面,独留下贾崾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