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37回,我们要再强调一次,《红楼梦》是一本由细节组成的书

我们已经知道,读懂《红楼梦》,最可靠的指引是脂砚斋对《红楼梦》的批点(简称“脂批”),却往往忽略了“脂批”里有这样的话:
“作者从不作安逸苟且文字”(第九回);“文章中无一个闲字”(第六回);“是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第五回)……
也就是说,我们不能认为任何一个文字是“作者只是随便写写”,它的每一个细节都有其格外的意义。它与金圣叹所评价的《水浒传》一样,是“章有章法,句有名法,字有字法。”实际上,一个作者对于同一本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已足够说明问题了。
西方有谚语说:“魔鬼就藏在细节里”,我们应当有这样的前置认知:《红楼梦》这部作品就是由各种细节所组成的,它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不可或缺的。
(建议大家买这个版本的《红楼梦》)
我们读《红楼梦》已经读到第三十七回,我觉得我们可以再强调一下这个问题了。
第三十七回的回目标题是:“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院夜拟菊花题”,但我们却可以在这一回里看到这样一大段文字,几乎与回目标题无关,但又肯定不能拿掉这一大段文字。这段文字从“且说袭人因见宝玉看见了字帖儿便慌慌张张地同翠墨去了……直到”宋妈去后,不在话下。“为止。
这段文字要提出来单独说一说,是因为它跟回目标题无关,却关涉细节很多,信息量很大:

一、怡红院的大管家:袭人

袭人的判词说她“温柔和顺,似桂如兰”,这绝对不是枉自乱写,因为袭人的确有她的出众之处,甚至作者特别安排她跟黛玉同一天生日(二月十二日)也不是毫无用意(她甚至是黛玉在世俗层面与宝玉结合的替身)。这一段文字中,袭人的理家能力和协调众人的能力是出众的:
(袭人)
贾芸送了海棠花来,袭人从婆子处问明来由(贾芸是不可能进园子的),袭人马上做出了布排:
“袭人听说便命他们摆好,让他们在下房里坐了,自己走到房内秤了六钱银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钱走来,都递与那两个婆子道:'这银子赏那抬花来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吃罢。’”
这很重要,袭人在怡红院是银钱的管理者,因为后面晴雯生病要付大夫的车马费,麝月和宝玉去拿银子时,两个人都不知道银子的份量,足见袭人在怡红院里举足轻重,袭人是怡红院神仙世界与外界世俗世界沟通的桥梁,她“半俗半仙”,至少,在怡红院,恐怕只有她知道,抬花的小子用“六钱银子”,而赏那些婆子的酒钱,用“三百钱”就足够了,这中间的斤两,袭人才能掌握、才会拿捏得准确。
所以,不能简单地认为她是那个“告黑状”的叛徒。
接下来还有:
她知道给史湘云送东西,可以用后门小子去雇车;她知道宋妈妈出门办事,要体面,所以嘱托宋妈妈要好生梳洗了,换了出门的衣裳来;她知道除了送湘云鲜果和糕点之外,那个玛瑙碟子是可以送给史湘云的(有处分财务的权利)……
此外,她跟湘云私下里的交情也很好,前文说替湘云做活计在这里也做了交代补充。
总之,从擅长理家这一层面来说,袭人这样的人,放在现代社会,很适合娶回家里做老婆。

二、宝玉与探春的审美,贵族们的日常生活

《红楼梦》与《金瓶梅》不同,它写的不是市井生活,它写的是贵族大家(不是小贵族)的生活,它足够“阳春白雪”,这一段文字里也体现了这一点:
1、袭人送东西给湘云,用的是玛瑙碟子。这不是一般人家的器物,而是只有贵族家才有的器物;
2、探春生病,宝玉要给她送荔枝,宝玉指定要用缠丝白玛瑙蝶子,为什么“平常送东西的家伙也多,巴巴地拿这个去。”呢?因为宝玉说这个“配上鲜荔枝才好看”,偏偏送到探春那里,探春“也说好看”。在日常细节里,宝玉兄妹也有十足美的追求(而且审美一致),这不是一般人家的生活,只有这样的贵族人家才有。
3、同理,园子里的桂花开了,要折桂插瓶,这也是雅事,宝玉不但要插瓶,还要用对联珠瓶来插,并且一瓶送给了老太太,一瓶送给了王夫人,而老太太和王夫人都异常高兴,这既说明了她们的审美也在同一个水平上,又说明了她们的日常生活就是如此。
(桂花)
4、还有,这一节,提到了几样植物:荔枝、红菱、鸡头(芡实)、桂花。包括前面的白海棠,虽说都是春、夏、秋三季的植物,但实际上,它们的花期、果期还是有明显的节令差别的,能够同时有这些花、果,也不是一般老百姓人家所能有的景象。
(鸡头——芡实的样子)

三、怡红院里几个大丫头的秉性与斗争

在这一节文字中,作者详细介绍了怡红院里较为重要的大丫环里的秋纹和晴雯、麝月,前文可知,这个级别的丫头有七个(因为袭人提上去了),就是“月钱一吊”的级别的,“月钱五百”级别的,是佳蕙等八个。
(宝玉和他的大丫环)
秋纹去给老太太送桂花,得了几百钱的赏钱,说她“可怜见的,生的单柔”。去给王夫人送桂花,得了两件衣服的赏。秋纹很高兴,不停地念叨,高兴就是高兴,不想那么多。但晴雯掐尖要强的性格不行,她还要争!
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
晴雯在跟谁比,跟袭人比。因为秋纹所得衣服,就是王夫人赏袭人“剩下”的,晴雯敢这样说,是因为她跟袭人一样,也是从老太太那里被定为宝玉的人的,但袭人“先行上位”了,她不服,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在言语上讽刺。
(晴雯)
接下来说得更清楚:
晴雯冷笑道:“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
这当然不可能,所以,这只能是面对面的讽刺,出口“硬气”。
注意,秋纹和麝月,都是日常的对答,他们认可袭人的地位,偏晴雯要跳出来说词,当然,后来我们知道了,吃亏的也是她。
(袭人与麝月)
当然,后面晴雯去了王夫人处取瓶子,其实并没有得赏,还在王夫人那里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晴雯的命运也是注定的,假如她依照事理,去探春处老老实实地取碟子,说不定少招点灾呢!
晴雯的判词里说她“招人怨、毁谤生”显然并非完全无辜,在内心深处,晴雯也有当“准姨娘”的自觉,所以,她与袭人、麝月、秋纹等等大丫鬟,他们对待未来的心态并无差异。
整部《红楼梦》,八十回文字,几乎每一个段落都值得细细品味,一个才华卓绝的小说家,用自己生命写成的书,无论如何认真细读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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